鐵西這地方，早年間是真紅火。大煙囪跟插在天上的鐵筷子似的，白天冒黑煙，把雲彩染成灰撲撲的舊棉絮；晚上冒紅火，映得半邊天通紅，像誰潑了桶豬血。
機器轟隆聲能蓋過火車鳴笛，連牆根下的蛐蛐都得扯著嗓子叫，不然壓根聽不見自個兒的聲兒。那會兒沒什麼“鬼樓”的說法，隻有“老工房”——紅磚砌的，牆皮厚得能擋子彈，六層。
沒電梯，樓梯是水泥的，踩上去“咚咚”響，聲兒能傳到三樓。牆縫裡嵌著的細沙，都是鋼廠吹過來的鐵砂，用磁鐵一吸，能粘起一層黑末子，像撒了把芝麻，蹭在褲腿上，拍都拍不掉。
咱要說的這棟，在鐵西最犄角旮旯的地方，挨著早年間的煉鋼廠。廠門口那對石獅子，耳朵都被鋼水濺出的火星燙得坑坑窪窪，遠遠瞅著像長了滿耳朵的燎泡。樓是五十年代蓋的，給鋼廠的工人住，那會兒叫“幸福樓”。
樓前有棵老槐樹，樹乾得兩人合抱，夏天開起花來，香得能飄半條街，樹下總擺著三五個小馬紮，老頭們在這兒下棋，棋盤是用粉筆畫在地上的，楚河漢界被踩得模糊不清；娘們兒在這兒納鞋底，線繩穿過布麵的“嗤啦”聲，混著孩子們的吵鬨，鬨得像一鍋滾水。
可誰也沒想到，這“幸福”沒續上多久，就成了紮在鐵西人心裡的一根刺，拔不掉，碰著就疼，連下雨天都能感覺到那股子鑽心的涼。
最早出事兒，是1976年。那年夏天特彆熱，知了叫得人煩躁，柏油路曬得能粘住鞋底，冰棍兒剛出攤就化一半，糖水順著竹棍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三樓住的老王頭，是鋼廠的老鍛工，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手上全是老繭，黃黑相間，能一拳砸碎青磚。他有個習慣，每天天不亮就去廠裡，幾十年雷打不動，廠裡的考勤表上，他的名字後麵永遠是紅勾勾。
那天後半夜，整棟樓的人都聽見他在樓道裡哭，哭得不像人聲，跟殺豬似的，裹著熱烘烘的潮氣鑽門縫，聽得人後脖頸子冒涼氣，像是有條冰涼的蛇順著脊椎爬。
有人披了衣服出來看，就見老王頭光著膀子，脊梁上的汗珠混著血珠子往下滾，跪在樓梯口，手往牆上刨，指甲蓋都掀了，血糊了一片，在水泥地上洇出黑紅的印子，像潑了一碗沒攪勻的豬血。
他家門框上還貼著去年過年的福字，邊角卷了毛，被他剛才的血蹭得半紅半黑，看著格外紮眼，像是誰在上麵打了個血補丁。
“彆拉我！它在裡頭！在我家鍋裡！”老王頭眼睛瞪得溜圓，白眼球上布滿血絲，直勾勾盯著自家門，像是要把門板看穿。有人壯著膽子推門，門軸“吱呀”響得揪心，跟老太太的牙床子似的，讓人起雞皮疙瘩。
屋裡沒開燈，一股子鐵鏽味兒混著腥氣撲麵而來，像剛開了封的罐頭，餿得人直反胃。
借著月光一看，灶台上的鐵鍋翻在地上，鍋沿磕出個豁口，鍋裡沒彆的，是一堆黑糊糊的東西，看著像女人的頭發，一摸黏糊糊的，還帶著溫度，在手裡纏纏繞繞，甩都甩不開，指尖能感覺到那東西在微微顫動，像有生命似的，往皮膚裡鑽。
第二天一早，老王頭就瘋了。被兒子接走的時候，他還在喊：“鋼水涼了！它餓了！”上車前，他突然掙脫兒子，撲到老槐樹上，抱著樹乾啃，樹皮被撕下一大塊，露出裡麵白生生的木茬，嘴裡淌著血沫子，含糊不清地念叨：
“1958年……也是這樣的天……鋼水濺在牆上，像開了朵大紅花……”那聲音又哭又笑，聽得人心裡發毛。
這事兒過了沒倆月，鋼廠出了個大事故。煉鋼爐炸了，轟隆一聲，紅光映紅了半個鐵西的天，連街對麵澡堂子的玻璃都震碎了，澡堂老板拿著算盤在廠裡鬨了三天，最後隻賠了兩箱“山海關”汽水。
死了七個工人，裡頭就有四樓的小李。小李頭天晚上還跟樓底下下棋，贏了我爸兩包“大生產”，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說要攢著煙盒給對象疊星星，疊夠一百顆就求婚。
事故現場慘，聽我爸說，他去幫忙抬人的時候，腳底下跟踩了膠水似的，黏糊糊的，那是鋼水混著血肉凝成的塊，硬得像石頭，敲開了能看見裡頭嵌著的紐扣、手表鏈。
小李的手表是他對象送的，上海牌，出事前一天還跟人顯擺過，表盤上的“上海”倆字磨得快沒了，隻剩個模糊的輪廓。
小李家就他一個兒子，他娘是個小個子女人，平時說話細聲細氣，見了誰都笑眯眯的，那天在廠裡哭暈了三次。有人把她架回樓裡，剛進門，就聽見“哐當”一聲，她把自己反鎖在屋裡。
等鄰居砸開門，人已經吊在房梁上了，脖子上拴著的是小李的工裝褲腰帶，藍布的，洗得發白，還帶著鋼廠的編號——042。她腳尖底下，放著個沒織完的毛衣，針還插在上麵，毛線是小李最喜歡的藏藍色，針腳細密，一看就織了很久。
有人說，那天後半夜，看見四樓窗戶上，有個白影子飄著，一動不動，就那麼對著鋼廠的方向，風一吹，影子還跟著晃，像塊沒掛好的白布，邊角在月光裡飄得悠悠的，像是在招手。
從那以後，樓裡就不太平了。
先是晚上總能聽見樓頂上有動靜，“哐當哐當”的，像有人在拖鋼管，從這頭挪到那頭，又從那頭挪回來，伴著鐵鏽摩擦的“嘎吱”聲，聽得人牙酸，後槽牙都跟著癢。
可那樓的天台早就封死了，1963年的時候，有個小孩爬上去玩，失足摔了下來，腦漿子濺在二樓的窗台上，紅的白的糊了一片，之後廠裡就把天台門焊死了，鏽跡斑斑的鐵門上還掛著塊木牌，寫著“禁止入內”，字都快被風雨泡沒了，隻用鐵絲捆著，誰也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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