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的魔法偵查以受傷和精神反噬告終,如同一盆冰水,帶著刺骨的寒意澆在安全屋內每個人的心頭。不僅未能獲取更深入的情報,反而打草驚蛇,證實了對手在凱旋廣場東側布下了嚴密且高度警覺的魔法防護網。這條看似最安全、最便捷的遠程偵查路徑,被徹底堵死。壓抑的絕望感,如同潮濕陰冷的霧氣,無聲無息地滲透進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雷恩的目光緩緩掃過同伴們,試圖從他們臉上尋找一絲希望,卻隻看到更深的陰霾:莉娜臉色蒼白如紙,無力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細密的汗珠依舊掛在她的額角,眉宇間殘留著精神力受創後特有的痛苦褶皺,每一次輕微的呼吸都顯得格外費力;索菲亞憂心忡忡地在她的臨時工作台前忙碌,將各種草藥研磨成粉,調配著安撫精神的藥劑,眼神卻不時擔憂地瞥向二樓,手中的動作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塔隆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守在門邊,古銅色的臉龐繃得緊緊的,但那雙緊握的、指節發白的拳頭,以及手臂上賁張的肌肉,暴露了他內心洶湧的焦灼與麵對無形敵人時的無力感;而躺在二樓床上的艾吉奧,雖然身體虛弱無法移動,但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和狡黠的眼睛裡,此刻卻燃燒著不甘和近乎自毀般的決絕火焰,那火焰灼燒著他,也灼燒著看到這眼神的每一個人。
“不能再等下去了。”艾吉奧的聲音因為虛弱而嘶啞,卻異常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漣漪。“莉娜已經證明了魔法行不通,那條路是死路。坐在這裡,等到慶典那天,我們隻能像籠子裡的老鼠一樣,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看著那把刀砍下來……或者,更可能的是,在那之前,等著那些藏在影子裡的殺手找上門來,把我們一個個乾掉。”他的話語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赤裸裸的現實剖析。
他的話像浸了鹽水的鞭子一樣,狠狠抽在每個人心上。確實,等待即是坐以待斃,區彆隻在於死得不明不白,還是死得“見證”了災難。
“你的腿……”莉娜艱難地睜開眼,虛弱地反對,語氣中充滿了不忍和擔憂,“你連站都站不穩,怎麼……”
“腿是廢了一半,”艾吉奧咬著牙,用胳膊強撐起上半身,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讓他額頭上因為劇痛和用力而布滿了豆大的冷汗,手臂上的青筋也根根凸起,“但我還有手,還能爬!還有眼睛,能看!還有腦子,能判斷!我不能像條離了水的死魚一樣躺在這裡,等著你們用命去拚,而我隻能當個累贅!”他的情緒激動起來,牽動了腹部的傷口和左腿的神經,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他臉色瞬間由白轉紅,又變得煞白,索菲亞連忙上前,用濕潤的布巾擦拭他額頭的冷汗,輕聲安撫著他顫抖的身體。
雷恩沒有說話,他走到窗邊,背對著眾人,望著外麵被濃重夜色浸染的王都。零星燈火在黑暗中掙紮,如同他們此刻微弱的希望。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像一架精密而冰冷的機器,權衡著每一個可能性和其背後巨大的、血淋淋的風險。艾吉奧的提議,無疑是眼下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獲取主動的方法,但也是風險最高、幾乎等同於自殺的方法。讓一個重傷未愈、行動能力大打折扣的人,去執行潛入敵方核心警戒區偵查的任務……這無異於將一隻受傷的羔羊送入狼群,生還的希望渺茫得讓人心寒。
“頭兒!”艾吉奧見雷恩沉默,語氣更加急切,甚至帶上了一絲懇求,這在他身上是極少見的,“我知道這很冒險!蠢得要命!但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我對王都那些見不得光的角落、那些連地圖上都沒有的耗子洞,比你們任何人都熟!我知道怎麼在陰影裡移動才不會留下痕跡,怎麼避開那些明哨暗崗,怎麼分辨哪些流浪漢是真的,哪些是偽裝的耳目!我不需要跟他們硬拚,我甚至不需要進入最核心的區域,我隻需要……靠近,哪怕隻是在外圍,用我這雙還沒瞎的眼睛看一眼,確認一些東西!比如那個雕像底下的異常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比如那些該死的地下通道的入口是否真的被利用了,有沒有人活動的跡象!”
他喘著粗氣,胸腔劇烈起伏,繼續說道:“而且,你們想過沒有,我現在這個樣子,他們反而可能想不到!誰會去防備一個連路都走不穩的瘸子去當探子?這本身就是一種偽裝!”這話帶著幾分苦澀的自嘲和破釜沉舟的意味,像一把鈍刀子割在每個人的心上。
塔隆猛地轉過頭,看向艾吉奧,眼神複雜無比,既有軍人對這種不計後果行動的天然不讚同,又有一絲被這種近乎悲壯的勇氣和犧牲精神所觸動的深深敬佩。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雷恩終於轉過身,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張冰冷的麵具,但眼神深處是如同暴風海嘯般劇烈的掙紮和痛苦。他一步步走到艾吉奧床邊,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視他靈魂的狀態和決心:“艾吉奧,看著我,告訴我實話,以你現在的狀態,拋開所有僥幸和心理安慰,客觀地評估,你有幾成把握能靠近廣場東側外圍,完成最低限度的觀察,並且……活著回到這裡?”他刻意放緩了語速,一字一頓,重重地強調了“活著回來”這幾個字,仿佛要將它們刻進艾吉奧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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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吉奧迎上雷恩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他沉默了幾秒,不再是之前那種衝動的表態,而是真正冷靜下來,極其客觀地、甚至是殘酷地評估著自己身體的劇痛、麻木、失血帶來的虛弱感,以及自己所掌握的潛行技能在目前狀態下能發揮出幾成。然後,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仿佛每個字都帶著血絲,吐出一個數字:“……三成。或許……還不到。如果運氣差一點,遇到巡邏隊或者暗哨,可能……一成都沒有。”
這個冰冷殘酷的數字讓莉娜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索菲亞捂住了嘴,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三成,甚至更低的生存幾率,這已經不是冒險,這根本就是去送死!用一條殘命去賭一個渺茫的希望!
但艾吉奧緊接著說道,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異樣的堅定,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但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就縮在這裡,我們的生存幾率是零。絕對、絕對的零。不僅是我們,王都……這片街區,那些我們見過的、沒見過的很多人……都可能因為這場陰謀而死。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自大,把拯救世界的壓力都扛在自己身上。但我躺在這裡,聽著你們討論,看著莉娜受傷,感覺自己像個廢物……這比讓我立刻去死還難受!雷恩,讓我去!哪怕隻能帶回來一點點有用的信息,哪怕隻是確認了那裡連隻老鼠都過不去,也值了!至少我們知道了路不通,不用再浪費時間和希望!”
房間裡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默。艾吉奧的決心如同灼熱的烙鐵,帶著皮肉燒焦的氣味,狠狠地燙在每個人的良心上。他是在用自己可能僅存的生命,去為這支瀕臨絕境的小隊,或許也是為這座沉睡中的城市,搏一個微乎其微的、照亮前路的火種。
雷恩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胸腔的共鳴,仿佛要將所有的猶豫、不忍、戰友之情都強行壓入肺腑,碾碎,轉化為冰冷的決斷燃料。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中所有的情感波瀾都已平息,隻剩下近乎殘酷的、如同北極冰原般的冷靜和決斷。
“好。”一個字,從喉間擠出,重若千鈞,仿佛耗儘了全身的力氣。
“雷恩!”莉娜忍不住驚呼,聲音帶著哭腔。
雷恩抬手,用一個斬釘截鐵的手勢製止了她,目光依舊緊緊鎖定艾吉奧,不容任何質疑:“但是,艾吉奧,你聽著。牢牢記住!這不是一次英雄主義的衝鋒,不是讓你去逞能。這是一次偵查,一次純粹的、以獲取情報為唯一目的的潛入。你的首要任務,最高使命,是活著!活著帶回信息,無論那信息有多少!而不是戰鬥,不是破壞,更不是毫無價值的犧牲!一旦被發現,或者感覺到身體狀況無法支撐,或者判斷風險過高,立刻、毫不猶豫地放棄任務,想辦法撤退!保全自己,就是保全我們最後的希望!這是命令!不是請求!”他的語氣嚴厲到了極點,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紮向艾吉奧,也紮向他自己。
艾吉奧迎著雷恩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再無平日的戲謔,隻有屬於戰士的肅穆:“我明白!偵查,不是拚命!活著回來,才是勝利!”
“我們需要一個周密的計劃,利用好這最後的夜晚。”雷恩不再猶豫,轉身大步走到桌邊,嘩啦一聲攤開那張簡陋卻承載著他們命運的地圖,“時間不多了,必須在黎明前行動,利用夜色的最大掩護。”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安全屋變成了一個緊張、高效而壓抑的戰前指揮部。索菲亞傾儘所能,動用了一切她知道的有效但往往伴隨著代價的手段,為艾吉奧處理腿傷。她使用了效果最強、但也帶有一定神經刺激性的濃縮止痛和振奮藥劑,通過直接注射和外敷,暫時強行壓製了大部分的疼痛和麻痹感,讓艾吉奧的左腿在短時間內能夠勉強承受一定的重量和移動。但這隻是飲鴆止渴,藥效過後必然會帶來更嚴重的反噬性劇痛和神經疲勞,甚至可能對未完全愈合的傷口造成二次傷害。她還為艾吉奧注射了小劑量的、提煉自刺激性草藥的抗疲勞藥劑,並在他腿部和腰背的關鍵穴位施以細如牛毛的銀針,輔以溫和的鬥氣刺激,暫時激發他身體的潛能,提升反應速度和肌肉力量。但這同樣是以透支他本就虛弱的身體為代價,如同在燃燒最後的燈油。
莉娜則不顧自己的虛弱和精神海依舊傳來的陣陣刺痛,強撐著幾乎要裂開的腦袋,將她之前通過“元素視覺”觀察到的廣場東側區域的地表輪廓、可能的障礙物如花壇、燈柱、臨時圍欄)和視線死角,憑借記憶儘可能詳細地在地圖上標注出來。她還憑借對魔法波動的敏感,大致標出了那股凶狠的反製魔法波動可能來源的方位和大致範圍,用顫抖的手畫了一個醒目的紅色叉號,反複提醒艾吉奧絕對、絕對要避開那個區域,哪怕繞遠路。
塔隆則根據自己多年來在王都執行任務時,對複雜巷道、地下設施如下水道網絡、廢棄管道、連通的地窖)的了解,結合地圖,為艾吉奧規劃了數條可能通往凱旋廣場東側外圍的潛入和撤退路線。他特彆強調了要利用複雜的地形和建築陰影,避免在任何開闊地帶暴露超過三秒鐘,並且詳細說明了每條路線上可能遇到的巡邏隊時間差,以及幾個萬一被發現時可以用來暫時周旋或設置簡單陷阱的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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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則負責整合所有信息,像一位將軍在沙盤前推演,製定最終的行動方案。他反複推演,將行動分解為幾個清晰的階段,並為每個階段設定了明確的目標和底線:
1.潛入階段:利用深夜至淩晨這段警戒可能相對鬆懈的時間,嚴格按照塔隆規劃的隱秘路線,儘可能安靜地接近凱旋廣場東側外圍。艾吉奧不能奔跑,隻能依靠他精湛的潛行技巧、對地形的熟悉和藥物支撐下的毅力,緩慢而堅定地移動,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2.觀察階段:在安全距離外塔隆標記的幾個備選觀察點),尋找合適的製高點或隱蔽點如廢棄建築的屋頂、茂密的樹冠、大型裝飾物後方),對“金色雄獅”雕像及其周邊區域進行遠距離肉眼觀察。重點確認是否有固定或流動的人員埋伏、異常的設施如偽裝成石材的魔法裝置)、或者通往地下的、不同於官方記錄的隱秘入口的活動痕跡。
3.抵近偵查嚴格限製):隻有在絕對安全、確認周圍沒有任何威脅、並且身體狀況允許的情況下,才能嘗試進一步靠近。但雷恩強烈建議,甚至可以說是命令,除非有極其重大的、無法遠距離確認的發現,否則原則上放棄這一階段。風險與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4.撤退階段:無論是否獲得有價值的信息,必須在預定時間淩晨四點前)開始撤退,嚴格按照原路或事先規劃好的備用路線返回安全屋。不得有任何耽擱。
“記住,艾吉奧,”雷恩最後鄭重叮囑,將一小包索菲亞準備的、包括強心劑、止血粉和高效解毒劑在內的應急藥劑,以及一枚注入微弱魔力、用力捏碎後能在短距離內產生特定能量波動的示警符石,仔細地塞進艾吉奧特製的、內襯縫有暗袋的深灰色夜行衣內袋,“你的價值在於活著回來,帶回信息。不要做任何多餘的事情,不要被好奇心驅使。如果遇到任何無法應對的情況,感覺被盯上或者身體到達極限,立刻使用信號符石,我們會想辦法接應——雖然希望渺茫,但這是我們能為你做的、最後的保障。”他的手指在艾吉奧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傳遞著無聲的囑托和沉重的壓力。
艾吉奧在索菲亞和塔隆的幫助下,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經過特殊處理幾乎不反光的緊身衣物,腳上是軟底靜音靴。臉上也用特製的、混合了木炭和油脂的油彩塗抹,減少麵部反光,隻留下一雙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眼睛。他的匕首、飛索、開鎖工具等一應物品都反複檢查了一遍,確保萬無一失。儘管有藥物支撐,但他每動一下,左腿依舊傳來鑽心的刺痛和沉重的、如同灌了鉛般的麻木感,這讓他每一次移動,無論是彎腰、側身還是簡單的邁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毅力和精確的身體控製,冷汗從未停止過。
午夜時分,王都陷入沉睡,隻有遠處更夫梆子單調的敲擊聲和巡邏衛兵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偶爾打破這死寂。安全屋那扇不起眼的後門被塔隆無聲地打開一條縫隙,外麵冰冷潮濕的空氣湧入。艾吉奧像一道真正融入夜色的影子,沒有回頭,隻是用手在身後比了一個簡單的手勢,隨即悄無聲息地滑了出去,迅速被前方狹窄、黑暗如同巨獸食道般的巷道吞噬。塔隆在他身後輕輕關上門,巨大的手掌按在粗糙的木門板上,久久沒有鬆開,手背上青筋虯結,仿佛能透過這冰冷的木板,感受到同伴正一步步邁向的那令人心悸的危險。
雷恩、莉娜和索菲亞留在屋內,時間仿佛被凍結在了這一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充滿了未知的恐懼和等待的煎熬。沒有人說話,屋內死寂得可怕,隻有桌麵上那盞孤零零的油燈燭火偶爾爆出的輕微劈啪聲,和彼此胸腔裡那沉重得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莉娜緊緊握著她的法杖,指節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索菲亞不停地看著牆角那個緩慢漏沙的計時沙漏,每一次沙粒的滑落都讓她的心跟著沉下去一分;雷恩則如同化作了一座石雕,一動不動地站在窗邊的陰影裡,隻有偶爾眨動的眼睛顯示他還活著,他的全部心神、所有的感知,都係在了那個正在王都的陰影與傷痛中,與死亡陰影跳著貼麵舞的同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