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胡三太奶便拄著紫檀木拐杖踏露而來。她身後跟著兩隻小狐,各捧著一隻紫竹籃,籃裡堆滿沾著晨露的仙草——有葉脈泛著金光的金線蓮,形如鶴首的赤靈芝,還有幾株通體晶瑩的月華草,散發著清冽靈氣。
“好孩子,快把這藥湯喝了。”胡三太奶將青玉碗推到陳歲安麵前,藥湯澄碧,映出他眉間鬱結。見他不動,老人歎了口氣,枯瘦的手輕撫他後背:“雪兒那丫頭...昨夜在望月崖哭到子時。”
陳歲安指尖一顫。
“你可知她為何總戴著那對銀鈴鐺?”胡三太奶望向窗外雲霧,“那年臘月,她爹娘為護住被歹人盯上的族中聖物,雙雙殞命。七歲的小雪兒躲在冰窟裡三天三夜,抱著娘親留下的鈴鐺不敢出聲。等我們找到時,她渾身凍得青紫,唯獨把鈴鐺捂在胸口焐得溫熱。”
藥碗升起的熱氣模糊了陳歲安的眼。他仿佛看見冰天雪地裡,那個縮成團的小身影。
“後來她跟著我修行,摔倒了從不哭,被同族欺負也笑著忍。”老人聲音發哽,“直到遇見你,她才又像個會哭會笑的小姑娘...那日你在黃仙殿被黃大仙所害,她瘋了一樣刨開焦土找你,十指鮮血淋漓都不覺疼。”
胡三太奶越說越氣,枯瘦的手重重拍在紫檀木案幾上,震得茶碗叮當響:“那黑皮崽子!雪兒爹娘剛走那陣,他帶頭把雪兒堵在祠堂後頭,搶她娘留下的銀鈴鐺!七歲的小丫頭,被推得磕在香爐上,額角現在還有道淺疤!”
她胸口劇烈起伏,扯過帕子用力擤了把鼻子:“後來雪兒跟著我修行,那孽障變著法欺辱人——冬天往她褥子裡塞冰塊,夏天在她鞋底塗鬆膠。要不是老婆子我撞見過幾回...”說著突然壓低聲音,“知道雪兒為什麼總睡在祠堂偏殿?就是十二歲那年被那畜生鎖在停靈棺裡整宿,落下怕黑的毛病!”
窗外忽傳來幾聲烏鴉啼叫,胡三太奶猛地抓起盤裡的山楂糕砸向窗欞:“呸!如今見雪兒出落得好了,倒涎著臉來提親?簡直是癡心妄想!除非我胡金花魂飛魄散,否則他黑風嶺休想沾我雪兒半片衣角!”
陳歲安猛地攥緊衣袖,藥湯在碗中晃出漣漪。他想起胡雪兒總用撒嬌掩蓋傷疤,用笑意包裹滄桑。原來那雙明媚狐眸深處,藏著漫漫長夜裡不敢觸碰的孤寂。
“姥姥不是要逼你。”胡三太奶將仙草細細碼進藥簍,“隻是這世上能捂熱她心頭冰雪的人,老婆子隻見過你一個。”
晨光穿過窗欞,照見陳歲安緩緩端起藥碗。碗沿抵唇時,有兩滴滾燙落進湯藥,漾開細碎漣漪。
陳歲安望著胡三太奶離去的背影,那句“癡心妄想”還在梁間縈繞。可晚風穿堂而過時,他恍惚聽見曹蒹葭在溪邊浣衣時哼的小調。她總愛把褲腿卷到膝蓋,露出曬成蜜色的小腿,水花濺濕的鬢發貼在頰邊,回頭衝他笑:“呆子,發什麼愣呢?”
指間殘留著今早替胡雪兒綰發時的觸感,可掌心卻記著曹蒹葭生著薄繭的溫度。那兩個姑娘的影子在暮色裡漸漸重疊,又倏地散開——一個在雲端含著淚光,一個在人間帶著炊煙氣。
他摩挲著窗前新結的蛛網,忽然覺得自己也成了困在網裡的飛蟲。
藥香嫋嫋中,陳歲安望著碗中晃動的漣漪,忽然又想起那個暴雨初晴的午後。曹蒹葭蹲在溪邊替他清洗傷口,鬢角沾著野草屑,哼著不成調的關東小曲。她回頭對他笑,眼睛亮得像剛洗過的黑葡萄:“陳歲安,等這事了了,咱回後屯把小學堂修起來好不好?”
他當時怎麼答的?是了,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說:“好,都聽你的。”
那些兩情相悅的時光作不得假。曹蒹葭會把他破舊的衣衫縫得密密實實,會在雷夜握著他手說“彆怕”,會把他隨口提過的鬆子糖年年冬天都備在罐子裡。
可此刻,胡雪兒破碎的淚眼與童年冰窟裡的身影重疊。他想起她偷偷在他劍穗係上平安結,想起她熬夜縫製護膝時被針紮破的手指,更想起昨夜望月崖上,她望著月亮喃喃:“若我能像尋常姑娘那樣,早早遇見你就好了...”
陳歲安痛苦地閉上眼。一邊是相濡以沫的承諾,一邊是沉甸甸的深情。他攥緊胸前那枚曹蒹葭求來的護身符,桃木邊緣已磨得溫潤,卻突然燙得他心口發疼。
藥碗邊緣漸漸冷卻,如同他此刻紛亂的心緒。窗外忽然傳來歌聲,像是遠處山道上有人唱著采菇調,聲音帶著刻意揚起的快活,每個尾音卻都像鉤子,扯得他五臟六腑都錯了位。
……
胡小黑在陳歲安那裡碰了個硬釘子,還折了些許麵子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的山風,一夜之間就刮遍了胡家堂營的各個角落。這不僅僅是小輩間的爭風吃醋更牽扯到黑風嶺一脈的顏麵,以及胡家內部微妙的權力平衡。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熹微的晨光還未完全驅散長白山林間的寒氣,胡三太爺日常清修打坐的“祖狐洞”外,便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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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太爺胡天霸,依舊是那身黑底金邊的袍子,龍行虎步,麵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身後跟著的胡小黑,則低眉順眼,但眼角眉梢殘留的戾氣和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委屈,卻是掩飾不住。
守洞的小狐仙見狀,不敢阻攔,連忙進去通稟。
祖狐洞內並非想象中那般珠光寶氣,反而異常簡樸開闊。洞頂有天然形成的裂隙,投下幾束清冷的光柱,照亮了空氣中緩緩浮動的塵埃。洞壁上是年代久遠、筆法古拙的壁畫,描繪著狐族古老的傳說與征戰。洞窟最深處,隻有一張巨大的石質蒲團,胡三太爺胡天山便盤坐其上,身形仿佛與這山洞、與整座長白山融為一體,氣息縹緲而浩瀚。
胡天霸大步走入,也不繞彎子,對著蒲團上的胡三太爺拱了拱手,聲音如同悶雷,在洞中回蕩:“三哥!”
胡三太爺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無波,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來:“七弟,何事如此急切?”
“三哥!小黑昨日受辱之事,你可聽聞了?”胡天霸語氣帶著壓抑的怒火,“那姓陳的凡人,仗著不知從何處學來的些微末伎倆,竟敢在咱胡家的地界上,對小黑暗下狠手!這打的不僅是小黑的臉,更是我黑風嶺一脈,乃至整個胡家堂營的臉麵!”
他頓了頓,上前一步,氣勢逼人:“想我胡家,自老祖宗起,便是這關外仙家翹楚,受凡人香火供奉,何等尊榮?如今,一個不知根底的凡人小子,不僅拐帶了咱家最出色的丫頭,還敢公然對抗族中嫡係子弟!此風若長,我胡家威嚴何在?日後還如何在仙家之中立足?”
胡小黑適時地抬起頭,露出脖頸間一道被雷擊木弓氣息灼傷的淺淺紅痕,添油加醋道:“三爺爺,孫兒隻是想去與他分說一二,讓他知難而退,莫要耽誤雪兒妹妹前程。誰知他凶頑成性,竟驅使些來曆不明的野仙邪祟,欲置孫兒於死地!若非孫兒還有些保命的手段,怕是……怕是再也見不到三爺爺和祖父了!”他說得悲切,眼中卻閃過一絲狡黠。
胡天霸重重哼了一聲:“三哥,你也聽到了!那小子絕非良善之輩!他與雪兒之事,我原本也覺得不妥,但念在雪兒年少無知,尚可規勸。可如今,他既做出此等惡行,斷不能容他再蠱惑雪兒,玷汙我胡家清譽!”
他圖窮匕見,聲音斬釘截鐵:“為今之計,唯有快刀斬亂麻!請三哥以總瓢把子之名,下令成全小黑與雪兒的婚事!一則,可絕了那凡人的癡心妄想,維護我胡家血脈純淨與威嚴;二則,也可借此整合堂營力量,讓我黑風嶺一脈與主支更加同心同德,共禦外侮。此乃兩全之策,還望三哥以大局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