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7日,禮拜天的晨光如一層薄紗,輕柔地漫過宜城那古老的城牆。我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永久牌自行車,緩緩出了門。
車把上掛著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那包經過無數次的摩挲,早已沒了最初的挺括。裡麵裹著連夜用舊報紙包好的電大課本,油墨香混著報紙的黴味,在晨風中若有若無地飄散著,倒也透著股彆樣的新鮮勁兒。
最底下還壓著本封麵磨爛的《古詩選集》,那是前幾年在沿江路廢品站花五毛錢淘來的,如今竟成了我和“中文專業”唯一沾邊的老物件,仿佛是一位沉默的老友,默默見證著我這一路走來的渴望。
我特意換上了那件藍工裝。這衣裳在機修廠穿了三年,袖口領口早已被歲月和汗水洗得發藍,胳膊肘處還補過塊補丁,針腳雖不細密,卻也規整。
它留著股淡淡的機油味,那味道對於我來說,既熟悉又親切,這是我最體麵的行頭。穿上它,就像進行一場無言的儀式,時刻提醒著自己今兒起要換個活法,要告彆過去那個隻知埋頭乾活、不懂詩書文理的自己。
可當我騎著車往市電大交通技校教學點走去時,街上那些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年輕人從身邊匆匆而過,風卷著他們衣領的白邊,輕盈而飄逸,倒顯得我這工裝像塊不合時宜的老布,在這充滿朝氣的街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到了電大交通技校教學點門口,“廣播電視大學八六級新生報到處”的紅綢子橫幅在風裡輕輕飄著,像是一麵旗幟,召喚著懷揣夢想的學子。
來來往往的學生多是斯斯文文的模樣,女生穿著藍裙子,裙擺隨著步伐輕輕擺動,如同盛開的花朵;男生的襯衫紮在褲子裡,顯得精神而利落。我攥著帆布包,腳步有些遲疑地往裡走。這時,守門的老大爺突然直起腰,他的眼神裡帶著一絲疑惑,大聲喊道:“哎!修桌的師傅!二樓階梯教室那幾張課桌腿鬆了,快上去瞅瞅!”
我臉“騰”地就熱了,仿佛被一團火烤著,手指把帆布包帶攥得發皺,指節都泛白了。我急忙解釋道:“大爺,我是來上課的,八六級中文班的新生。”老大爺眯著眼把我從上到下掃了一遍,那目光像是一把尺子,在衡量著我與這校園的契合度。
他又瞅了瞅我包裡露出來的課本角,才撇著嘴擺手,有些不耐煩地說:“進去吧進去吧,彆走錯門,上課的在西邊樓。”
我低著頭,匆匆往裡竄,後背像貼了層針,那聲“師傅”紮得我心裡發緊。原來這身穿了多年的工裝,還沒等我自己脫下,先成了彆人眼裡的標簽,仿佛在告訴所有人,我與這充滿知識氣息的校園格格不入。
教室是間舊階梯教室,木桌凳上刻著前上屆學生的名字,那些名字歪歪扭扭,有的還畫著歪歪扭扭的小人,像是歲月留下的神秘符號。
我挑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剛把《現代漢語》攤開,前排就傳來翻書的沙沙聲,那聲音像是春蠶吃桑葉,細密而急切。講台上的劉教授推了推黑框眼鏡,他的聲音亮得能撞著牆:“同學們!你們是電大第二屆中文班!彆瞧著咱們是‘電視裡教出來的’,可在這改革開放的年月,你們照樣是奔著知識去的弄潮兒!知識能改變命運,這話就得在你們身上應驗!”
劉教授的話如同一股暖流,流進我的心田,讓我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然而,當課正式開始,講的是古典文學基礎,教授說起《詩經》的“風雅頌”,手裡的粉筆在黑板上飛快地寫著,一串參考書目列下來,前排的同學立刻低頭記筆記,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連成一片,像是一首緊張而有序的交響曲。
我卻慌了神——隻聽過“關關雎鳩”,哪知道“賦比興”是啥?握著鋼筆的手越寫越急,字歪歪扭扭擠在筆記本上,連“《楚辭章句》”的“辭”字都少寫了兩點,額頭上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像是一條條小溪。
我生怕劉教授突然點我名字,那一刻,我仿佛置身於一個陌生的世界,周圍的一切都讓我感到無所適從。
課間休息時,並排兩個穿襯衫的男生湊在一塊兒說話。一個男生興奮地說:“昨兒讀了北島的《回答》,那句子寫得,比咱們中學學的帶勁多了!”另一個男生立刻接話:“阿城的《棋王》你看沒?尋根文學就該是這味道!”
我手裡的鋼筆頓在紙上,那些詞“北島”“阿城”“尋根文學”,像聽天書似的,在我的耳朵裡轉了圈就飄走了。
我低頭摸了摸課本上“廣播電視大學”的燙金字,忽然覺得這幾個字沉得壓手。
原來能坐在這教室裡,不過是跨了第一步,前麵還有道看不見的溝,那溝深不見底,仿佛要將我吞噬,而我得一步一步往上爬,每一步都充滿了艱辛和未知。
放學時,校門口擠得滿當當,人群像潮水一般湧動。我推著自行車慢慢走,腦子裡還混著“風雅頌”和沒聽懂的名詞,心裡頭空落落的,如同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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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旁邊閃過去——是方靜,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此時,她牽著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正低著頭往街角走。小姑娘手裡的紅氣球飄在半空,像團燒得正旺的小火苗,在灰暗的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
我倆的目光撞在一起的瞬間,方靜的臉白了白,像是被一層寒霜籠罩,趕緊低下頭加快腳步。小姑娘沒抓穩氣球繩,紅氣球“呼”地就飄了起來,晃晃悠悠往天上飛。小姑娘哇地哭了,那哭聲清脆而響亮,在嘈雜的人群中格外刺耳。方靜蹲下來哄她,聲音壓得低低的,仿佛害怕被誰聽見,從頭到尾沒再看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氣球變成個小紅點,最後消失在天空中,心裡頭像被啥揪了下。那氣球像我和她再也回不去的日子,曾經的美好如同這飄走的氣球,一去不複返;也像今兒剛摸著的新知識,明明就在眼前,卻怎麼也抓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它飄向沒去過的地方,留下我在原地,滿心的無奈和惆悵。
我騎著車沒頭沒腦地走,不知不覺就到了長江邊。渾濁的江水浩浩蕩蕩往東流,那氣勢仿佛要將世間的一切都卷走。浪頭拍著岸邊的石頭,濺起的水花打在褲腳上,涼絲絲的,像是一把把小刷子,刷著我的心。
我停下車,從帆布包最底下摸出塊鋁製工牌——上麵刻著“xx機修廠倉庫張毅”,邊角掉了漆,還留著機油的印子。
這牌子陪了我一年,是車間裡師傅們叫我“小張”的理由,也是我心裡那道溝的起點。以前總覺得憑年輕就能吃飯,在機修廠裡,我一身年輕,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勁,認為隻要努力乾活,就能過上好日子。
可今兒才知道,沒知識,連抬頭看天的底氣都沒有。在這個充滿變革和機遇的時代,沒有知識的支撐,就像在黑暗中摸索,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我攥緊工牌,胳膊一使勁,工牌在空中劃了道淺弧線,“噗通”一聲掉進長江裡。就在那牌子沉下去的瞬間,我忽然瞅見,江水裡似乎映著遠處電大教學樓的影子,窗戶反射著午後的太陽,那光聚在一塊兒,竟像課本上電大校徽的模樣,在浪尖上閃閃發亮。那光仿佛是一種希望,一種指引,告訴我未來的路雖然充滿挑戰,但也有著無限的可能。
舊工牌沉進了河底,帶著我在機修廠的日日夜夜,那些汗水、疲憊和簡單的快樂,都隨著它一起沉入了江底。
可水裡的光卻升了起來,像個新念想,在我心中燃起了一團火。我跨上自行車,車龍頭對著來時的路,這一次沒回頭看長江。風從耳邊吹過,帶著江水的腥氣,也帶著課本的油墨香。
前麵的路還長,那道知識的溝還深,可我總算敢朝著那道亮堂勁兒,穩穩地騎下去了。
我知道,未來的日子裡,我會遇到更多的困難和挑戰,但我不再害怕,因為我有了對知識的渴望,有了改變命運的決心。就像那長江水,雖然會遇到礁石和險灘,但依然浩浩蕩蕩,勇往直前。我騎著車,向著那充滿希望的未來,堅定地駛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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