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秋,豫東平原的風裹著麥秸稈的焦糊味,我和律師王善美鑽進綠皮火車敞開的車窗,向河南鄭州方向駛去。
鐵軌像是被曬得發蔫的蛇,在暮色裡蜿蜒向前,車輪碾過接縫處的“哐當”聲,震得車廂頂的鐵皮簌簌掉灰。
悶熱的車廂內,空氣裡汗臭、泡麵的油香、鄰座老漢旱煙袋的辛辣味纏在一起,黏在皮膚上像層洗不掉的膜。
我把胳膊肘抵在窗沿,指尖蹭到玻璃上凝結的水汽,窗外的麥田正飛速後退,金黃的麥浪被火車劈開,又在身後緩緩合攏,像從未被驚擾過。
身旁的王善美正低頭擺弄著什麼,藏青色西裝的袖口磨得發毛,領口沾著幾點油漬——那是他從上海帶來的唯一一套正裝,出發前特意用肥皂搓了三遍,此刻卻被旅途的疲憊浸得沒了精神。
他指尖捏著本褪色的律師證,塑料封皮上的照片有些模糊,照片裡的年輕人戴著圓框眼鏡,眼神亮得很,不像現在這樣,眼底蒙著層揮不去的倦意。
他把律師證塞進襯衫內袋,指尖反複蹭了蹭袋口的布料,像是在確認什麼寶貝,那動作輕得,生怕碰碎了裡麵的東西。
我們此行的目的,說起來實在不值得——去長垣縣追討一筆三千元的服裝貨款。這筆貨款錢拖了三年,長垣縣紡織廠的老廠長他們派了業務員找了無數次,要麼被對方以“沒錢”搪塞,要麼連人都見不到。
最後實在沒辦法,才托人從宜城市司法局請了王善美律師,畢竟在1989年,“市裡來的著名律師”這幾個字,聽著就比區司法所的人多幾分分量。
我們服裝廠的貨物竟然也是被河南長垣縣這個叫張德順的人所拿。於是王善美將我們和紡織廠的欠債並案一並讓我們一起去追債。
王善美的公文包放在膝頭,深棕色的羊皮封麵在車廂頂昏黃的煤油燈下泛著幽光,包帶被磨得發亮,顯然用了不少年頭。
我知道,他的包裡除了順帶給我們服裝廠催貨律師函之外,裡麵裝著市區一家中型紡織廠三年來的供貨合同、送貨單,還有一疊厚厚的訴訟材料,每一頁都寫著“四千元”這個沉甸甸的數字——對紡織廠來說,這是幾十個工人的工資;對王善美來說,這也是他接手的第一個跨省的案子,容不得半點差池。
“讓讓!讓讓!”
尖利的喊聲突然劃破車廂裡的沉悶,一個染著紅毛的年輕人撞開過道裡的乘客,皮鞋踩在散落的花生殼上,發出“咯吱”的脆響。
他雙手插在褲兜,兩柄銀色的彈簧刀在指間翻飛,刀刃劃過空氣時,帶著細微的“咻咻”聲,像兩隻不安分的蝴蝶。
周圍的乘客瞬間噤聲,有人下意識地往座位裡縮了縮,原本熱鬨的車廂,突然靜得能聽見車輪碾鐵軌的聲音。
我瞥見王善美的手猛地按住了膝頭的公文包,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羊皮封麵被按出幾道淺淺的印子。
這動作太明顯,紅毛的目光瞬間掃了過來,那雙眼睛裡帶著股狠勁,像盯著獵物的狼。
我心裡一緊,突然想起一天前在蚌埠轉乘火車時,在車站上看到的通緝令——照片上的男人,左耳也有個銅錢形的耳洞,耳洞周圍還留著點紅色的印子,和眼前這紅毛一模一樣。
通緝令上寫著,這人是個慣犯,專在火車上搶劫,已經在豫東一帶流竄了半個多月。
“把錢交出來!彆逼老子動手!”紅毛幾步走到對麵座位前,刀尖“啪”地頂在一個婦女懷中的帆布包上。那婦女嚇得渾身發抖,懷裡的嬰兒被刀尖的寒光驚到,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尖銳,刺破了車廂裡凝滯的空氣。
周圍的人都低著頭,沒人敢說話,隻有嬰兒的哭聲,在“哐當”的火車聲裡格外刺耳。
王善美的手悄悄摸向公文包的夾層,我知道那裡藏著個鋼製活頁夾——那是他出發前從律所的廢品堆裡撿來的,邊緣還留著點鐵鏽,他說“萬一遇到事,總能當個防身的東西”,當時我還笑他小題大做,現在才明白,這不起眼的活頁夾,竟真的要派上用場。
紅毛見婦女不肯鬆手,眼神更狠了,另一隻手抽出第二把彈簧刀,轉身就劃向斜前方一位老人的軍綠色挎包。
那老人頭發花白,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懷裡緊緊抱著挎包,像是抱著什麼救命的東西。就在刀刃快要碰到挎包帶子的時候,王善美突然猛地站起身,公文包“啪”地橫擋了過去。
“當!”
金屬相撞的脆響在車廂裡炸開,震得人耳朵發疼。羊皮封麵沒能擋住刀刃,瞬間裂開一道三寸長的口子,幾頁案卷從裂縫裡飄出來,像雪片一樣落在過道上。
紅毛的刀刃卡在了活頁夾的鉚釘之間,他用力一抽,“嘩啦”一聲,活頁夾的幾頁紙被帶了出來,王善美包裡的《刑事訴訟法》筆記本也跟著掉在了地上。
筆記本的紙頁已經泛黃,是那種最普通的方格本,封麵上用鋼筆寫著“王善美”三個字,字跡工整。一張紙從筆記本裡滑出來,上麵是他業餘時間學習《古代漢語》時寫的批注,“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墨色已經有些淡了,卻被刀鋒從中間劃成了兩半,半截在紅毛腳邊,半截粘在車輪濺起的泥點上。潮濕的空氣裡,墨跡慢慢洇開,像一道藍色的淚痕,掛在泛黃的紙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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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敢跟老子耍橫是吧?”紅毛惱羞成怒,朝著車廂後麵喊了一聲。
很快,一個身材粗壯的男人從座位上站起來,褲腳往上一擼,從裡麵抽出一根鋼管,“哐當”一聲敲了敲座位扶手,眼神凶狠地盯著王善美。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前排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咳咳……咳咳咳……”二十多個穿著藍色工裝、皮膚黝黑的民工模樣的人同時轉過身,有人手裡舉著喝空的二鍋頭瓶子,瓶底在煤油燈下泛著冷光;有人攥著手裡的扳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紅。
為首的一個民工抹了把臉上的汗,聲音沙啞:“欺負老人婦女,算什麼本事?”
紅毛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會有人站出來。他罵了句臟話,抬腳踹翻了旁邊的小桌板,搪瓷缸子從桌上掉下來,在過道裡“叮叮當當”地滾著,裡麵剩下的半杯茶水灑在地上,很快就被灰塵吸乾。
他不敢多待,拉著同夥就往車廂門口跑,路過王善美身邊的時候,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記恨剛才的阻攔。
王善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拾散落的案卷,手指碰到被刀尖戳穿的送貨單時,動作頓了頓。那是我們服裝廠最關鍵的一張單子,上麵有收貨人張德順的簽名,現在卻被劃了個窟窿,字跡都變得模糊不清。
“哥哥,用這個粘一下?”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斜對麵的大學生遞過來半塊橡皮,橡皮已經用得隻剩小半塊,表麵被擦得光滑。
王善美抬頭道謝,才看清對方手裡拿著一本《法理學》,課本扉頁上蓋著“北京大學法律係”的紅色印章,在1989年的夏夜,那抹紅色格外鮮亮,像一點不肯熄滅的光。
列車員推著餐車經過,車輪碾過散落的案卷,“吱呀”一聲,在“肆仟元整”的金額處留下兩道黑色的車轍,像是給這筆難追的貨款,又添了一道阻礙。
第二天中午,我們終於到了長垣縣。出了火車站,我們租了輛永久牌自行車,他騎車帶著我,沿著坑坑窪窪的土路往鄉司法所騎去。
路邊的白楊樹葉子落了一地,自行車騎在上麵發出“沙沙”響,遠處的村莊裡,飄著嫋嫋的炊煙,看著平靜,卻藏著說不出的壓抑。
司法所設在一個舊院子裡,土牆上貼著五張通緝令,都被雨水泡得卷了邊,上麵的照片模糊不清,字跡也有些褪色。
所長是個缺了門牙的老頭,穿著件灰色的中山裝,袖口挽到胳膊肘,正坐在院子裡的老槐樹下嗑瓜子。
見到我們,他慢悠悠地吐掉嘴裡的瓜子殼,從搪瓷缸裡又抓了一顆,塞進嘴裡:“你們是北京來的?找張德順要賬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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