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何幫我?”
“更多的是同情夫人。”他答。
“為何對我如此坦誠,難道不怕我告密嗎?”她問。
“倘若陳夫人有此心,那夜中秋就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今日我們還能再見嗎?”他說著,目光緩緩垂下,恰好撞進謝蘭?眼底。那雙眼眸裡盛著溫柔,還藏著幾分他不敢深究的敬重,像浸了月光的湖水,輕輕晃著他的心神。
舞池的霓虹正盛,赤橙的光落在謝蘭?月牙白的旗袍上,將她周身的素淨暈出幾分夢幻的迷離。她立在光影裡,仿佛連空氣中的喧囂都繞著她走,隻餘下一份不染塵埃的秀雅。張境途望著她,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他走南闖北這些年,見過的女子或明豔、或嬌媚,論起姿容都算得出眾,可和眼前人一比,竟都落了俗豔。
自鳳凰山那回見她,他便再難忘記。她依在他的懷中,戰兢得如同剛從獵人箭下逃脫的小鹿,連呼吸都帶著顫抖。她的眸子亮得驚人,未施粉黛的臉上,眉梢眼角都透著未經雕琢的清麗,舉手投足間的純淨與優雅,像深穀裡悄然綻放的幽蘭,隻一縷清香,就漫進了他心底隻可惜,這樣好的女子,早已是名花有主。
第二次,躲避東洋人,誤入了她的宅院,讓他驚歎的是,麵對著他鐵鉗鋼臂的挾持,她竟透露出一種從容、冷靜與倔強,與那次鳳凰山上的柔弱和驚慌之舉截然不同,在那一刻起,他對她產生了好感,在那一刻,他相信了緣份二字,也是從那一刻起,他記住了她的芳名。
未料到,緣份卻又一次讓他們在這裡相逢。再次見她,她消瘦了許多,羸弱的病容和楚楚可憐的淚痕再次牽動了他的心。今日他看到了讓她眼裡襲有淡淡哀愁的男人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飄向舞池中央,陳先如正摟著彆的女伴周旋,笑容虛偽得刺眼。
多年的隱秘生涯,早已練就張境途一雙銳利如鷹的眼。陳先如雖長著副最受女人青睞的儒雅外表,舉手投足都透著斯文,可張境途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本質:這是個過分追逐事業成功的男人,為了往上爬,向來不惜犧牲感情,隻願選擇那些能在金錢、權勢、能力上助他一臂之力的人。其實早在來之前,他就聽聞過這位陳會長的“名聲”。
張境途,是潛伏在暗處的幕後工作者。“九一八”事變後,他便秘密協助當地由錢一鬆組建的“義勇軍”,常年在鳳城、岫岩、莊河一帶活動,一次次於暗中打擊日本侵略者。
三日前,他接到地下組織指令:鳳安大飯店內藏有一份至關重要的“清剿名冊”,名冊直接關聯著幾十位愛國同胞的安危,必須儘快取回。於是他借著父親身體欠安的由頭,攜著白玉婷一同出席這場宴會。白玉婷是茶樓的老板,也是地下組織的秘密碰頭人——她總戴著支嵌水鑽的發簪,那是與弟兄們接頭的暗號。她平日裡故意與日本人打得火熱,以此掩人耳目。
這次組織特意安排她協助,便是要利用小西贅和好色的本性,纏住他,為張境途爭取時間,確保任務順利完成。為保行動萬無一失,組織早已在會場安插了數名工作人員。他們扮作侍者端茶送水,將場內每一個人、每一處角落都探得仔細,連日本人麵前的大紅人陳先如也被納入監視範圍,若遇特殊情況,便有權執行匿殺。門外迎客的男賓亦是他們的人,借著躬身迎接的間隙,將場內動靜源源不斷地傳向外界。
也正因這般周密的布置,張境途才提前知曉陳先如會攜妻赴宴,更聽清了他與謝蘭?此前的每一句爭執。這場意外的重逢,讓他對謝蘭?有了更深的認識——他看清了她藏在柔弱外表下的民族氣節,那份風骨像寒梅映雪,一下撞進了他心裡。既是動了心思,便絕不能讓她淪為男人向上攀爬的犧牲品。他要救她,像護著一朵帶露的蘭花,不讓她過早夭折在陳家那片混濁的汙泥裡;要把她從禁錮自由、沒有幸福的宅院中移栽出來,讓她在天地間的芬芳裡自在綻放。
為了她,張境途臨時改動了計劃。他給了白玉婷一個眼神,後者立刻心領神會,主動上前邀請小西跳舞。這一步雖不在原計劃內,卻恰好將小西的注意力完全勾住,讓整場行動的推進更添了幾分穩妥。
舞池另一側,陳先如正心不在焉地摟著位嬌豔的日本藝妓。可他的目光,卻像粘了膠似的,一刻不停地追著謝蘭?與張境途的身影。他看著兩人相貼得那樣近,耳鬢廝磨,談笑間宛若久彆重逢的故友,甚至像一對情投意合的情人,心口瞬間像被萬千隻老鼠啃噬,酸意與怒意攪得他坐立難安。
其實從第一眼見到張境途起,他心裡就莫名地壓著一股不快——那男人身上的英氣與沉穩,像一麵鏡子,照得他的虛偽無所遁形。如今見謝蘭?與張境途這般投契,那股不快更是直接翻湧成了恨意。
陳先如那道灼熱的目光,張境途早已儘收眼底。“他在看。”他忽然開口,語氣裡摻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像在說一場拙劣的鬨劇。
謝蘭?順著他的提示向舞池瞥去,眼角餘光正好撞見陳先如——懷中的藝妓正往他身上蹭,他卻連眼皮都沒抬,所有注意力全黏在她和張境途身上。
那眼神裡裹著的東西太清晰:是對所有物的占有欲,是“所有物被覬覦”的惱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恐慌。像小時候他攥在手裡的琉璃盞,明明沒丟,卻因旁人碰了一下,就慌得像要失去整個世界。謝蘭?忽然覺得心頭發澀——他在乎的從不是她,隻是“屬於他的東西被冒犯”的難堪。
她收回目光,抬眼撞進張境途深不見底的眼眸。那眼神很穩,像沉在深水裡的石頭,沒有陳先如的灼熱,卻藏著更複雜的情緒:有警惕,是提醒她“有人盯著”;有歉意,或許是為這場身不由己的共舞;還有一絲極淡的溫柔,像月色灑在湖麵,沒有半分占有欲,反倒像那日夢境裡的觀音菩薩,帶著慈悲的救贖,裹著對眾生的憐憫。
“那就讓他看吧。”她輕聲應道,垂眸時,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自嘲。
張境途的手微微收緊,帶著她旋了個優雅的圈,將她護得更緊些。“放心。”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融進流轉的音樂裡,“這場戲,我陪你演完。”
喜歡紅顏變:請大家收藏:()紅顏變: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