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梆子剛敲過，陳府書房的門就被輕輕叩響。陳先如捏著筆的手一頓，目光從賬本上抬起來，聲音平靜：“誰？”
門外傳來陳萬富的聲音，帶著點刻意的親近：“是我，你嶽父。”
“進來吧。”陳先如把筆擱在硯台上，抬頭就見陳萬富裹著股寒氣走進來，他忙起身，語氣帶著晚輩的禮數：“爹，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他引著陳萬富在太師椅上坐下，自己在對麵落了座。
陳萬富歎了口氣，話裡摻著心疼：“時候還早著呢，剛去看了一曼，身子越來越重了，夜裡翻身都費勁。”
陳先如伸手拿起銅壺，往陳萬富麵前的茶杯裡續了熱水，往前遞了遞：“爹，喝杯熱茶暖暖身。”
陳萬富端起茶盞，指尖慢悠悠蹭著茶盞邊，目光卻一直盯著陳先如的臉，語氣帶著點試探：“女人懷胎啊，就是過鬼門關，一點委屈都受不得，剛才聽她哭訴這幾日你們小倆口鬨了彆扭……回來時，看你這書房亮著燈，就知道還沒歇——還在跟一曼置氣？”
陳先如歎了口氣，語氣裡藏著無奈：“爹，你是不知道，她近日在院裡越發沒了分寸，三番兩次鬨事……”
陳萬富沒等他說完就打斷，語氣帶著幾分歉意，卻透著點不容拒絕：“是我沒教好她。前幾日我已經好好批評過她了，讓她往後少管閒事。你也知道，一曼這孩子命苦，她娘走得早，我自小把她捧在手心裡，府裡人也沒敢違逆過她，性子是驕縱了些，但心眼不壞。”
他往前湊了湊，聲音放得更軟，像在哄勸又像在施壓：“先如，看在爹的麵子上，彆跟她計較。她如今懷著你陳家的骨肉，身子本就弱，你若總跟她賭氣，她再動了胎氣，反倒不好。而且，我當初把她嫁給你，沒要你一分彩禮，隻盼她能安安穩穩過日子，你待她好，比什麼都強。”說“沒要彩禮”時，聲音輕卻咬得清楚，像塊秤砣壓下來。
陳先如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指節都泛白了，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鬆開手，把茶杯擱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他抬眼看向陳萬富，目光複雜，有無奈，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爹，我並非有意與她置氣，隻是她近日行事太過任性，全然不顧及我的感受，我心中也憋悶得慌。但您既這般說了，我自會多擔待些，不與她計較。明日便去跟她好好說說話。”
陳萬富聞言笑了，身子往太師椅背靠了靠，兩手搭在椅扶上，語氣裡透著舒展：“這才對嘛。”
話剛落，陳萬富的身子又向前欠了欠，手從椅扶上抬起，往後抿了抿稀疏的頭發，油光的臉上堆起一絲牽強的笑，眼中多了點活絡的光：“對了，爹有一事要問你……唉，誰讓爹是個熱心的人呢。”
陳先如點頭：“爹有何事儘管問。”
陳萬富眨了眨眼，故意裝出記不清的模樣：“親家母身邊的那個丫頭叫什麼來著？”
陳先如剛把茶水遞到嘴邊，聽這話，手猛地一頓，杯沿的熱氣晃了晃，差點濺到指節上——前兩日管家說陳萬富在後窗偷看念姝的畫麵突然撞進腦子裡，他壓著心頭翻湧的驚，放下茶杯，語氣裡多了點警覺：“叫念姝。爹是想打聽她什麼？”
陳萬富目光往陳先如臉上瞟了瞟，刻意頓了頓，才故作隨意地補了半句：“爹是看她長得乾乾淨淨，年紀也不小了，想著給她說個媒。不曉得她……有沒有這個心思？”
陳先如沒給半點餘地，當即回絕，語氣沉了幾分：“爹，這個萬萬不妥。念姝自小陪在娘身邊，娘如今離了她半步都不踏實。況且她早年就皈依了佛門，若不是為了報答娘的養育之恩，早削發為尼了。等娘百年之後，她便會去庵堂了此殘生。家父在世時也曾想給她尋婆家，她當時是以死相拒的。”
陳萬富臉上的笑先僵了半分，眼尾微微眯起，指尖輕輕敲著膝蓋——明顯在心裡掂量這話的真假。片刻後，他才勉強扯出抹意味深長的笑，話裡藏著心思：“原來還有這等事，倒是爹考慮不周了。不過，這念姝既重情重義，又一心向佛，倒真是個難得的奇女子。”
陳先如早看穿他的心思，心底掠過一絲厭惡，麵上卻依舊平和——畢竟陳萬富有恩於他，沒必要撕破臉。他裝作沒聽出話外音，微微頷首：“爹過獎了，她確實是個心思純淨之人。”
這話把陳萬富堵得沒話說，他又端起茶杯輕抿一口，目光在屋裡四處打量，像在找話題。直到茶盞見了底，他才放下杯子，輕輕咳了一聲：“剛才爹跟你說的這些話，不要對一曼說起，一曼曉得了又該埋怨爹亂操心了。”
“爹放心，小婿自不會多嘴。”陳先如嘴上應得乾脆，心裡卻早想透了：哪是怕一曼埋怨，分明是怕陳一曼撞破他打念姝主意的小心思，反倒壞了他的盤算。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管家一臉急色地掀簾進來，對著陳先如和陳萬富福了福身，聲音壓得低卻帶著慌：“少爺，親家老爺，內院來了客人，是……是藤野，點名要見親家老爺。”
陳萬富聽日本人點名要見他，心裡立即明白了八九分，慢悠悠起身，拍了拍衣襟上並不存在的灰，嘴角反而勾起抹笑：“賢婿你升官的日子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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