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枯燥而緊張的斥候巡邏中悄然流逝。兗州的秋意漸濃,早晚的風已帶上了刺骨的寒意。陳暮依舊每日帶領他的小隊外出,將鄄城周邊五十裡內的山川地貌、河流走向、村落分布、乃至道路的寬窄與路況,都一一記錄在隨身的皮卷上。他的地圖繪製得極其精細,不僅標注地名,還會用特殊的符號注明何處有密林可設伏,何處水源充足可紮營,何處地勢險要需重點警戒。
這一日,他剛完成對東麵一片丘陵地帶的勘察回營,便被書佐徐元請了去。這次不是在陳暮那簡陋的營帳,而是在徐元那間堆滿竹簡、帛書,彌漫著淡淡墨香的小小書吏房內。
“明遠,快來!”徐元臉上帶著一絲興奮,將陳暮拉至案前,上麵鋪開了一張鄄城周邊的粗略區域圖,“文若先生正在籌劃開春後可能對盤踞在濟陰、山陽郡交界處的黃巾殘部用兵之事,需詳查巨野澤以西至冤句一帶的地形。你近日可曾探查過那邊?”
陳暮心中一動,知道自己上次那份條陳可能起到了作用。他沉穩地點點頭,從懷中取出自己繪製的皮卷,在徐元的案上小心鋪開。“元直兄請看,這一帶,卑職三日前剛詳細走過。”
徐元俯身細看,不禁輕吸了一口氣。與官署內存放的、大多依靠舊圖和一些模糊描述繪製的地圖相比,陳暮這張皮卷簡直如同掌上觀紋。河流的蜿蜒、丘陵的起伏、沼澤的範圍、甚至一些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徑和廢棄的烽燧台,都標注得一清二楚。
“好!太好了!”徐元指著圖上巨野澤西側一片標注了特殊符號的區域,“此處,文若先生推測可能是黃巾殘部的一個重要據點,但舊圖對此處記載甚略,隻知是片窪地。你實地看來如何?”
陳暮用指尖點著地圖,詳細解說:“回元直兄,此地名為‘落雁陂’,地勢低窪,水網縱橫,蘆葦叢生,極易迷路。確有幾處被焚毀的村落遺跡,發現有大量人馬近期活動的痕跡,灶坑甚多,但未見固定營壘。依卑職淺見,此處更像是黃巾殘部的一個臨時集結地或物資轉運點,因其地勢複雜,利於藏匿,但也正因為泥濘難行,大隊人馬難以快速機動,並非理想的長期屯兵之所。”
他又指向另一條幾乎被蘆葦掩蓋的小路:“若我軍欲進剿,正麵強攻固然可行,但難免陷入泥沼纏鬥。若派一支精乾輕兵,由此小路夜間迂回至其側後,搶占此處名為‘獨龍崗’的高地,則可扼其咽喉,斷其退路,迫其出窪地決戰,或可不戰而潰之。”
徐元聽得目光炯炯,他拿起筆,迅速在竹簡上記錄著陳暮的話,尤其是那條小路和“獨龍崗”的名字。“明遠啊明遠,你這份地圖和見解,可比十份尋常斥候報告都有用!文若先生若見此圖,定會欣喜。”
陳暮謙遜道:“卑職隻是儘本分,將所見如實記錄而已。些許淺見,未必得當,還需先生們運籌帷幄。”
“不必過謙。”徐元擺擺手,愛不釋手地又看了一遍地圖,“你這‘儘本分’,可比許多人絞儘腦汁都想得深遠、實在。此圖暫留我處,我需連夜整理一份清晰的帛圖,連同你的分析,一並呈送文若先生。”
兩日後,夜已深。鄄城州牧府旁的一處僻靜院落內,燈火通明。這裡正是荀彧處理機要文書的地方。
荀彧披著一件厚袍,正伏案疾書。他麵容清臒,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澈而專注。案頭堆滿了來自各方的文書、地圖。作為曹操的總攬後方、薦舉人才、參決軍國的核心謀士,他肩上的擔子重如山嶽。
這時,一名心腹書吏輕輕走入,將一份新繪製的帛圖和一份附著的簡要說明,恭敬地放在案頭一角:“先生,這是書佐徐元剛送來的,關於巨野澤西側地形的詳圖及斥候分析,請您過目。”
荀彧“嗯”了一聲,並未立刻抬頭。直到處理完手頭一封關於春耕安排的緊急公文,他才揉了揉眉心,伸手拿過了那份帛圖。
起初,他的目光隻是習慣性地掃過,但很快,便被地圖上精細的標注和清晰的層次吸引住了。他坐直了身體,將油燈拉近了些,仔細看了起來。尤其是看到對“落雁陂”地形的詳細描述和那條迂回小路的標注時,他的手指輕輕在“獨龍崗”三個字上敲了敲。
然後,他拿起了那份簡要說明。上麵是徐元整理的、基於陳暮分析的用兵建議,文字簡潔,條理分明。
荀彧看完,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地圖右下角那個不顯眼的署名——“斥候隊率陳暮繪注”。
“陳暮……”荀彧低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他想起了前幾日看到的那份關於驅匪安民的條陳,文字樸實,卻透著一股難得的冷靜與務實。如今這份地圖,更是將這種務實發揮到了極致。不尚空談,專注細節,於細微處見真章,這正是目前千頭萬緒的兗州最需要的人才品質。
“去查一下這個陳暮的底細,潁川陽翟人……看看引薦他的是誰。”荀彧對書吏吩咐道,語氣平淡,卻意味著這個小小的斥候隊率,已經正式進入了他的儲備人才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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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荀彧補充道,“告訴徐元,以後此類涉及地形、民情的重要斥候回報,若有關鍵發現,可直接呈送至此。軍中尋常文書,過於簡略了。”
“是,先生。”書吏躬身退下。
荀彧再次將目光投向地圖,嘴角微微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亂世之中,人才是比黃金更寶貴的資源。這個陳暮,或許武力謀略皆非頂尖,但這份沉靜、細致和務實,恰如一塊尚待雕琢的璞玉,或可成器。
又過了幾天,一紙調令下到了斥候營王屯長手中。
王屯長看著調令,臉上的刀疤抽動了一下,眼神複雜地看向站在麵前的陳暮。“陳暮,上頭有令,調你即日起,暫隸於荀彧先生門下參軍曹掾署,協理軍圖繪製與地形勘測事宜。你收拾一下,即刻去報到吧。”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斥候營傳開。從一名風裡來雨裡去的斥候隊率,調到中樞機構參與機要,哪怕是“暫隸”、“協理”,也無疑是鯉魚跳龍門般的晉升階梯!羨慕、嫉妒、驚訝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陳暮身上。
李駒等人圍上來,既為陳暮高興,又有些不舍。“隊率,你這一去,以後是不是就不用再跟我們出去拚命了?”
陳暮看著這些朝夕相處的袍澤,心中也有些感慨。他拍了拍李駒的肩膀:“無論身在何處,皆是為主公效力。你等日後出任務,更需謹慎,切莫大意。”
他又向王屯長鄭重行了一禮:“多謝屯長這些時日的關照與教誨!”
王屯長擺了擺手,語氣難得地緩和了些:“去吧,小子。到了上頭,機靈點,彆給咱們斥候營丟人。那邊……水更深。”最後三個字,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告誡。
陳暮點頭稱是。他明白,新的崗位意味著更大的機遇,也必然伴隨著更複雜的局麵和更高的期待。
荀彧門下的參軍曹掾署,設在州牧府旁的一處獨立院落,氣氛與喧囂的軍營截然不同。這裡安靜得多,進出的多是文吏模樣的人,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忙碌和專注。
接待陳暮的是一位姓程的參軍,約莫四十歲年紀,麵容清瘦,眼神銳利。他查驗了調令,簡單詢問了陳暮的經曆,尤其是繪製地圖的方法和心得。
陳暮一一作答,言辭謹慎,態度不卑不亢。
程參軍聽完,點了點頭,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嗯。既然文若先生親自點名讓你來,必是看重你所長。你暫時就在東廂那間圖籍房當值,主要負責將各地送回的地形圖錄進行核對、整理、彙總。若有不清或存疑之處,需標注出來。另外,若有新的勘測任務,也會派你參與。記住,此處所涉,皆乃軍機,務必謹言慎行,不得有誤。”
“卑職明白,定當竭儘全力!”陳暮肅然應道。
他被引到東廂的一間大屋子。裡麵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地圖,有帛布的,有竹簡的,有新的,有舊的,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灰塵的味道。這裡,將是他新的戰場。
陳暮走到靠窗的一張空案前坐下,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圖籍,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危機四伏的野外,到看似平靜卻關係重大的機要之地,他的人生軌跡,因一次看似偶然的善舉和一份儘心繪製的地圖,悄然拐上了一條更具挑戰性的道路。
風,起於青萍之末。而他這塊小小的“魏砥”,終於被曆史的浪潮,推向了更接近漩渦中心的位置。未來的磨礪,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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