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軍曹掾署的圖籍房,時間仿佛流淌得比外麵緩慢而粘稠。陽光透過高窗,在彌漫著陳舊紙張與淡淡黴味的空氣中切割出幾道斜斜的光柱,無數微塵在光柱中無聲地飛舞、沉浮。
陳暮坐在靠窗的木案前,案上堆疊著如山般的皮卷、竹簡和少數珍貴的帛書地圖。他的工作,枯燥而繁重:將各地送來的、比例尺不一、繪製標準混亂的地形圖,進行核對、拚接、謄錄,最終整理成一套相對統一、精確的檔案。這需要極大的耐心、細致的眼力,以及對地理方位近乎直覺的理解。
與他同在這間大屋的,還有另外兩名書佐。一人年約五旬,姓趙,總是埋首案牘,沉默寡言,仿佛與那些發黃的竹簡融為一體;另一人則年輕些,姓孫,約莫三十出頭,眼神活絡,對陳暮這個從斥候營調來的“武夫”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疏離與好奇。
幾日下來,陳暮幾乎不言不語,隻是埋頭工作。他用指尖細細撫過地圖上的每一道墨線,比對河流的走向,校正山脈的輪廓,遇到模糊不清或明顯矛盾之處,便用削尖的木炭在一旁的白絹上做出細小的標記。他發現,許多地圖年代久遠,或是倉促繪就,誤差極大。一處標注為緩坡的地方,實地可能是斷崖;一條畫作坦途的大道,或許早已因戰亂而荊棘密布。
這種細致到近乎苛刻的校勘,在孫書佐看來,有些多餘。“陳隊率,”他偶爾會帶著一絲調侃的語氣說,“這些舊圖,大致不差便可。軍情如火,上官要的是快,似你這般字斟句酌,隻怕猴年馬月也整理不完。”
陳暮抬起頭,平靜地回應:“孫書佐言之有理。然地圖乃行軍之眼,差之毫厘,謬以千裡。若能校正一二,或可免他日將士枉送性命。”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孫書佐撇撇嘴,不以為然,轉頭去忙自己的活了。趙書佐則從竹簡後抬起眼皮,深深看了陳暮一眼,又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去。
陳暮不以為意,繼續他的工作。他深知,自己能被調來這裡,憑的就是這份對細節的專注。若隨波逐流,與眾人無異,那他很快便會被淹沒在這文牘的海洋裡。
這日,陳暮被分配整理一批關於兗州東部、與徐州接壤區域的舊圖卷宗。這一帶情況複雜,曹操與徐州牧陶謙之間曾多次發生摩擦,去年曹操之父曹嵩被害,更引得天怒人怨,曹操血洗徐州,雙方結下血海深仇。如今雖暫時息兵,但邊境地區小規模衝突不斷,形勢依舊緊張。
陳暮一份份地翻閱著。大多是些零散的邊境巡邏記錄、關卡守備報表,以及一些年代久遠的郡縣疆域圖。忽然,一份夾在幾卷普通文書中的、看似不起眼的皮卷,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份皮卷的材質和墨跡都較新,應該是不久前繪製的。它描繪的是沛國南部、與徐州下邳交界處的一片區域,重點標注了一處名為“蘄縣”的舊城遺址。圖本身繪製得頗為精細,但讓陳暮瞳孔微縮的是圖旁幾行細小的批注。批注用的是一種暗語,夾雜著一些看似無意義的符號,若非陳暮在潁川時曾隨一位精於刑名的故吏學習過類似密文,幾乎會將其忽略。
他凝神細辨,心中漸漸掀起波瀾。批注的大意是:蘄縣遺址附近,發現一條隱秘小路,可繞過曹軍主要關隘,直通徐州境內;並提及下邳方向近期有異常人員往來,疑似與兗州內部某些“心懷故主”的勢力有所勾連。
“心懷故主”?兗州原本是劉岱的,劉岱死後,曹操才在陳宮、鮑信等人迎立下接手。難道指的是依然心向劉岱,或是對曹操統治不滿的勢力?
這份圖卷混雜在普通文書裡,是無意遺落,還是有意隱藏?繪製者和批注者是誰?這情報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這意味著邊境存在一個巨大的防禦漏洞,甚至可能醞釀著一場裡應外合的陰謀!
陳暮的後背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間觸碰到了一個極其危險的秘密。這不再是校正地圖誤差的小事,而是涉及軍機安全、內部傾軋的巨大漩渦。
整個下午,陳暮都有些心神不寧。他不動聲色地將那份皮卷單獨收起,壓在了一疊無關緊要的文書最下方。孫書佐和趙書佐似乎都未察覺異常。
下班的時間到了,兩名書佐先後離去。圖籍房裡隻剩下陳暮一人,窗外夜色漸濃。
他獨自坐在案前,油燈如豆,映照著他陰晴不定的臉。直接將此事上報給程參軍?程參軍為人如何?他是否可靠?這份情報若屬實,牽連必然極大,自己一個毫無根基的新人,貿然卷入,會不會被當成替罪羊?或者,這根本就是一個針對他的陷阱?
裝作不知,將皮卷放回原處?這樣最安全。但若情報屬實,一旦出事,邊境將士血流成河,兗州腹地可能遭受襲擊,自己良心何安?
他想起了潁川陷落時的慘狀,想起了流民絕望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投軍時“欲安土護民”的初衷。他也想起了王屯長的告誡“水更深”,想起了徐元“光不能太刺眼”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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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良久。油燈的燈花爆了一下,光線微微一顫。
陳暮終於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堅定。他不能因為畏懼風險而置身事外。但如何上報,需要講究方法。
他鋪開一張新的白絹,沒有直接抄錄那份皮卷的地圖和批注,而是以其為參考,結合自己之前看過的其他官方地圖,重新繪製了一份蘄縣周邊區域的地形圖。在新的地圖上,他重點標準了那條“可能存在”的隱秘小路,並在一旁用極其客觀、謹慎的文字批注:“據多方圖籍比對及舊檔殘卷推測,蘄縣遺址西南方向,或存有一條廢棄古道,可通徐州。此地形複雜,易為敵所乘,建議遣精乾斥候實地複核,加強戒備。”
他沒有提及任何關於“內部勾連”的敏感信息,那超出了他的職責範圍和能力。他隻從純軍事地形學的角度,提出了一個合理的、需要驗證的假設。這樣,既指出了風險,又避免了直接指控,留下了回旋餘地。
第二天一早,陳暮將整理好的部分常規地圖檔案呈送給程參軍,其中,他將那份新繪製的、帶有批注的蘄縣地圖,夾雜在幾份關於東部邊境的其他地圖之中,位置既不顯眼,也不至於被忽略。
程參軍一如既往地嚴肅,接過檔案,隻是粗略翻看了一下,便放在一旁,示意陳暮可以退下了。
陳暮心中忐忑,但麵色平靜地行禮退出。他能做的,已經做了。剩下的,隻能交給上天,或者說,交給荀彧先生等人的判斷力。
兩天過去了,風平浪靜。就在陳暮以為自己的提醒石沉大海,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了的時候,程參軍突然將他召去。
程參軍的臉色比平日更加凝重,他屏退了左右,目光銳利地盯著陳暮,直截了當地問:“陳暮,三日前你呈上的東部邊境圖中,關於蘄縣那條‘可能存在’的古道標注,依據何在?”
陳暮心中凜然,知道關鍵時刻來了。他早已打好腹稿,沉穩答道:“回參軍,依據有三。一是沛國舊誌殘卷中,曾有‘蘄縣西麓有樵徑通淮’的模糊記載;二是比對不同時期軍方巡邏圖,發現該區域存在測繪空白且邊界線略有出入;三是卑職在斥候營時,曾聽老卒提及,彼處山勢連綿,或有疏漏。故綜合推斷,存在此種可能,為穩妥起見,故標注建議核查。”
他句句屬實,卻巧妙地將來源分散,隱藏了那份關鍵皮卷的存在。
程參軍盯著他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偽。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嗯。你做得很好,心思縝密。此事我已稟報文若先生。先生有令,此事到此為止,不得再對任何人提起。你繼續安心整理圖籍便是。”
“卑職明白!”陳暮躬身應道。
從程參軍處出來,陳暮發現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雖然程參軍沒有明說,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警示引起了重視,並且可能已經采取了秘密行動。一場潛在的風暴,或許就在他這看似微不足道的“標注”下,被消弭於無形,或是轉向了另一個更隱蔽的戰場。
當晚,陳暮回到簡陋的住所,發現桌上多了一小壺溫好的酒和幾樣精致的點心。沒有留名,但陳暮知道,這或許是來自徐元,或許是來自程參軍,甚至是來自更高層的、無聲的認可。
他沒有動那些酒食,隻是坐在窗前,望著窗外鄄城的夜空。星子寥落,月色朦朧。他再一次深刻體會到,在這權力的中樞,每一份文牘背後都可能暗藏殺機,每一個看似平靜的決策都可能關乎成千上萬人的生死。
他這塊“砥石”,尚未經曆大戰的淬煉,卻先在這無聲的暗流中,感受到了沉甸甸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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