蘄縣古道風波之後,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圖籍房那單調而規律的節奏中。程參軍對陳暮的態度依舊嚴肅,但吩咐他單獨處理的文書卻漸漸多了一些,內容也不再局限於簡單的地圖校勘,偶爾會涉及到一些邊境軍情通報的摘要整理,或是地方郡縣上報的、關於流民安置、盜匪清剿的簡報。這是一種無聲的信任,也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考驗。
陳暮一如既往地沉靜,將每份經手的文書都處理得條理清晰,批注得當。他從不逾矩,隻在自己職責範圍內提出最審慎的建議,對於不明朗或敏感的信息,則客觀羅列,不加妄斷。這種沉穩可靠的作風,似乎讓程參軍頗為滿意。
然而,鄄城上空的空氣卻日漸凝重起來。來自北麵的壞消息像秋日的陰雲,一層層堆積,壓得人喘不過氣。先是傳聞袁紹在北方對公孫瓚用兵取得大勝,勢力愈發膨脹,對曹操這位昔日盟友兼潛在對手的忌憚與日俱增,邊境摩擦時有發生。接著,更確切的消息傳來:被曹操擊敗後投奔劉備的呂布,竟然趁劉備與袁術交戰之機,襲取了徐州!
這一消息,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在曹軍高層引起了巨大的震動。徐州地理位置關鍵,呂布驍勇善戰,其若站穩腳跟,與北方的袁紹、南方的袁術形成夾擊之勢,將對兗州構成致命的威脅。
州牧府內,燈火徹夜不熄。荀彧、程昱等謀士,夏侯惇、曹仁等將領,頻繁出入,人人臉上都帶著凝重之色。一種大戰將至的緊迫感,彌漫在整個鄄城。
這一日,陳暮被程參軍喚去,協助整理一批關於兗州各郡縣倉廩儲糧的統計文書。這不是地圖,卻比地圖更關乎生死。連年征戰,兗州本就凋敝,去歲雖大破青州黃巾,收降卒數十萬擇其精銳為青州兵),但繳獲的糧草遠不足以支撐長期消耗,數十萬張嘴要吃要喝,加上原本的軍隊和百姓,糧食問題早已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陳暮埋首於一堆堆枯燥的數字中,將各地上報的存糧數目、消耗速度、運輸損耗等數據,分門彆類,彙總核算。越是計算,他的眉頭皺得越緊。各縣報上的數字看似不少,但分攤到龐大的人口和軍隊頭上,再扣除必須留作的春耕種子,結餘之數,岌岌可危。尤其是東部、南部幾個與徐州、豫州接壤的郡縣,因時常麵臨戰亂威脅,存糧更少,運輸線也更長、更不安全。
“參軍,”陳暮將整理好的彙總簡冊呈給程昱,忍不住開口,語氣帶著憂慮,“據各縣所報,即便按最低標準配給,現有存糧恐亦難支撐全軍度過今冬。若近期有大規模軍事行動,糧草缺口將會極大。”
程昱接過簡冊,快速瀏覽著,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何嘗不知糧草艱難?但局勢逼人,有些仗,明知艱難也得打。“知道了。”他聲音沙啞,“此事關係重大,不可外傳。你將這些數據,再複核一遍,務必準確。”
“諾。”陳暮應道。他知道,自己點破了一個殘酷的現實。高層必然早已清楚此事,但他的精確核算,無疑讓這份焦慮變得更加具體和尖銳。
數日後,一場小範圍的高層軍議在荀彧的值房內舉行。參與者除了荀彧、程昱,還有幾位核心參軍和負責糧秣的治中從事。陳暮因負責整理相關圖籍和數據,被特許在一旁記錄要點,這對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近距離觀察核心決策的機會。
議題核心便是應對呂布竊據徐州後的戰略方向。氣氛凝重,爭論激烈。
一派主張立即趁呂布立足未穩,發兵東征,奪回徐州,以絕後患。理由是呂布勇而無謀,不得人心,戰機稍縱即逝。
另一派則強烈反對,認為兗州新定,內憂未絕指潛在的對曹操統治不滿的勢力),北有袁紹虎視,若傾力東征,後方空虛,萬一有變,則進退失據。更何況,糧草不濟,乃是硬傷,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如今糧草不足,何以遠征?
雙方各執一詞,言之鑿鑿。主張速戰者,以夏侯惇的副將為代表,慷慨激昂;主張謹慎者,則以一位老成持重的參軍為主,引經據典,分析利弊。
荀彧端坐主位,靜靜聽著,手指輕輕敲擊著案麵,並未急於表態。他的目光偶爾會掃過在場眾人,最後,不易察覺地在負責記錄的陳暮身上停留了一瞬。陳暮正襟危坐,奮筆疾書,努力捕捉每一個關鍵的論點。
爭論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荀彧,等待他的決斷。
荀彧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諸公所言,皆有道理。呂布,豺狼也,不得不防。然糧草,三軍之命脈,亦不可不察。即刻東征,條件確不成熟。”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然坐視呂布坐大,亦非良策。我意,可采取‘外鬆內緊,先穩後圖’之策。”
他詳細闡述:對外,遣使穩住袁紹,甚至可表奏朝廷此時曹操已迎奉天子,掌握一定政治優勢),承認呂布暫時領徐州虛與委蛇),避免多麵受敵;對內,加緊肅清潛在不安因素,鞏固統治;軍事上,暫不進行大規模遠征,但需積極備戰,派出精銳小股部隊,不斷襲擾徐州邊境,削弱呂布,同時廣派細作,分化瓦解呂布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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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糧草,”荀彧看向負責糧秣的治中從事,“一方麵,加緊在兗州境內籌措,可向大族借貸,或施行屯田之策;另一方麵,可秘密派人往荊州、關中等地購糧,哪怕價格高昂,亦需儲備。此事,需即刻著手,不得有誤。”
一番話,條理清晰,麵麵俱到,既指出了危險,又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應對方案,尤其是“先穩後圖”的戰略,符合當前兗州的實際情況。眾人聞言,雖仍有擔憂,但心下稍安,紛紛領命。
軍議散去,眾人各自忙碌。荀彧卻將陳暮留了下來。
“陳暮,”荀彧看著他,目光溫和卻極具穿透力,“方才議及糧草籌措與屯田之事,你之前整理圖籍,對兗州各郡縣的土地、水源、人口分布應有了解。以你之見,若行屯田,何處可為首選?利弊如何?”
陳暮心中一震,沒想到荀彧會直接詢問他的意見。這已遠超他一個圖籍書佐的職責範圍。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迅速閃過無數地圖和數據。
他略一沉吟,謹慎答道:“回先生,卑職淺見,若行屯田,首重安全與水利。據此,可有上中下三策。”
“哦?細細道來。”荀彧饒有興趣。
“上策,可選鄄城、東郡等核心腹地,依托現有城池,安全無虞,且臨近黃河、濮水,水利便利。然此地人口相對密集,良田多已有主,推行或遇阻力,且易與民爭利。”
“中策,可選濟陰、山陽郡交界處,此地經去年大戰,地廣人稀,無主荒地甚多。且巨野澤水網密布,可興水利。然此處靠近徐州,需駐重兵保護,安全成本較高。”
“下策,則是利用黃河沿岸淤積之地,地力肥沃,但易受水患,且需大規模修建堤防,初期投入巨大。”
他頓了頓,總結道:“卑職愚見,或可三管齊下。核心區以軍屯為輔,穩定為主;重點開發濟陰、山陽交界處,以為軍糧主要來源;黃河沿岸則可徐徐圖之。此外,屯田非止種糧,亦可畜牧、織造,方能最大限度補充軍需。”
荀彧聽完,久久不語,隻是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麵。陳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自己的回答是否妥當。
良久,荀彧才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讚賞:“思路清晰,考量周全,雖略顯理想,但確為可行之策。看來,讓你埋首圖籍,是有些屈才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亂世之中,知易行難。一個好的方略,需要無數像你這樣,能於細微處見真章、能腳踏實地去執行的人,方能化為現實。陳暮,好生做事,戒驕戒躁。”
“謝先生教誨!暮定當竭儘全力,不負先生期望!”陳暮躬身行禮,內心湧起一股暖流。他知道,這簡短的對話,是一次重要的認可。
走出州牧府,夜風凜冽,但陳暮卻覺得胸中有一股熱流在湧動。他不僅親眼目睹了高層的決策過程,更得到了荀彧的親自點撥。他這塊“砥石”,終於在陰霾籠罩的時局下,憑借自己的紮實與細致,磨出了一絲微光。前路依然漫長艱險,但他腳下的根基,似乎又堅實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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