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的一句“好生做事,戒驕戒躁”,如同一盞明燈,為陳暮在錯綜複雜的參軍曹掾署指明了方向。他更加沉靜,也更加忙碌。不僅將圖籍房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還開始主動協助程參軍處理一些往來文書的分類和摘要,其條理清晰、要點突出的風格,讓程參軍省心不少。
這一日,荀彧竟罕見地親自來到了圖籍房。他並非為緊急軍務,而是來查找一些關於河內郡山川地理的舊籍。陳暮連忙上前,根據記憶和目錄,迅速找出了幾卷相關的竹簡和一張略顯殘破的帛圖。
荀彧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就著窗前的光線,細細翻閱起來。圖籍房裡靜悄悄的,隻有竹簡展開時輕微的摩擦聲。趙書佐和孫書佐都屏息凝神,不敢弄出絲毫動靜。
良久,荀彧抬起頭,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憊。他看了一眼垂手侍立一旁的陳暮,忽然問道:“陳暮,你可會煮茶?”
陳暮一愣,隨即答道:“回先生,略知一二。”在潁川時,家學雖衰,但基本的待客禮儀和煮茶之法,他還是學過的。
“嗯。”荀彧微微頷首,“去取些茶具來,在此處煮一壺吧。趙書佐,孫書佐,你們也暫且歇息片刻。”
這意外的吩咐讓三人都有些錯愕,尤其是孫書佐,看向陳暮的眼神更加複雜。陳暮不敢怠慢,連忙去取了署內備用的簡單茶具和一塊品質尚可的茶餅,在窗邊的小幾上小心地點燃了小炭爐。
煮茶的過程繁瑣而安靜。炙烤茶餅,碾磨成末,羅篩取細,候湯三沸,投茶入釜,攪動育華……每一個步驟,陳暮都做得一絲不苟,手法沉穩熟練,帶著一種與他年齡和軍旅身份不甚相符的雅致。淡淡的茶香逐漸彌漫開來,驅散了圖籍房陳舊的黴味。
荀彧靜靜地看著他操作,沒有說話,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品。當陳暮將一盞色澤清亮、茶沫如雪的茶湯恭敬地奉到他麵前時,他接過,輕輕呷了一口。
“火候掌握得不錯。”荀彧放下茶盞,語氣平和,“煮茶如治國,心急不得,火猛則苦,火弱則寡淡。需文火慢燉,方能得其真味。”
陳暮心中一動,知道荀彧此言意有所指,躬身道:“先生教誨的是。暮謹記。”
荀彧的目光掃過窗外操練的士兵,緩緩道:“如今兗州,內憂外患,人心浮動。很多人,包括軍中一些將領,都希望能快刀斬亂麻,立竿見影。其心可嘉,但其行往往欲速則不達。譬如對徐州呂布,若倉促征伐,糧草不濟,後方不穩,便是猛火攻之,非但難除頑疾,反易引火燒身。”
他頓了頓,看向陳暮:“我輩所能做,便是當好這執扇控火之人。穩固根本,調和鼎鼐,積蓄力量。待火候到時,方能一擊必中。你整理圖籍,核算糧草,便是這控火的基礎。看似瑣碎,實則關乎大局。望你能體會此中深意。”
“暮,明白。”陳暮肅然應答。他深刻地感受到,荀彧並非僅僅在評價茶道,而是在向他傳遞一種更深層次的執政理念和處事哲學。
平靜的日子並未持續太久。荀彧“先穩後圖”的策略雖定,但內部的暗流並未平息。曹操集團的核心層也並非鐵板一塊,尤其是在如何對待兗州本土士族、如何處理與朝廷此時曹操已迎奉天子,都許)關係等問題上,存在著不同的聲音。
這一日,陳暮在整理一批來自許都朝廷的文書抄件時,注意到一份關於議郎職位遷轉的普通公文。然而,在附帶的官員名冊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邊讓。邊讓是兗州名士,才華橫溢,聲望極高,但性情剛直,對曹操的某些做法尤其是對其父曹嵩之死牽連徐州百姓的屠戮)頗有微詞,此前已辭官歸隱。
這份公文本身並無特彆,隻是例行公事。但陳暮聯想到近日隱約聽到的一些風聲,說邊讓在鄉間依舊議論朝政,言辭激烈,甚至暗指曹操有“不臣之心”。這些風聲,與眼前這份看似尋常的公文結合在一起,讓陳暮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
他深知,曹操性格多疑,馭下極嚴,尤其忌諱內部的不和諧聲音。邊讓如此言行,極易引火燒身。陳暮猶豫再三,是否該將這種“聯想”上報?這已超出了他的職權範圍,且有捕風捉影之嫌。
最終,他選擇了一種最謹慎的方式。在整理好的文書摘要中,關於這份議郎遷轉公文,他並未添加任何個人猜測,隻是客觀記錄。但在單獨呈送給程參軍的一份關於“兗州士林近期動向”的參考資料裡這是程參軍近日要求他留意收集的),他極其客觀地、不帶任何評論地,記錄了邊讓辭官後的一些公開言論片段,並標注了信息來源均為市井傳聞,未經證實。
他將判斷的權力,交給了上級。
局勢的發展,比預想的更快。呂布在徐州並未安分守己,不斷襲擾兗州邊境,夏侯惇部與之接連發生衝突,互有勝負。而北方的袁紹,也似乎有南下的意圖,邊境壓力增大。曹操最終決定,必須對呂布采取一次強有力的軍事行動,即便不能一舉平定徐州,也要狠狠打擊其氣焰,穩住東南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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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的命令,在一個寒冷的清晨下達。曹操將親率主力,東征呂布。荀彧、程昱等留守鄄城,穩定後方,籌措糧草。
參軍曹掾署頓時忙碌起來,各種調兵文書、糧草調度計劃、行軍路線圖,如雪片般飛來。陳暮被臨時抽調,加入了一個負責協調先鋒部隊與後勤輜重銜接的小組。他的任務是根據最終確定的行軍路線,核對沿途的水源、橋梁、險隘等情況,確保大軍通行無阻,並預估輜重車隊每日的行程和歇息地點。
這是一項極其繁瑣卻至關重要的工作。任何一點疏漏,都可能造成軍隊停滯、後勤脫節。陳暮幾乎不眠不休,將自己埋在地圖和文書裡,與負責糧秣、工事的同僚反複核對,常常為了一個渡口的位置、一段道路的寬窄,爭得麵紅耳赤。他的細致和較真,在這次任務中展現得淋漓儘致。
出征前夜,鄄城燈火通明,人喧馬嘶,彌漫著大戰前的緊張與躁動。陳暮終於完成了手頭所有的核對工作,將厚厚一疊文書交給了上司。他走出忙碌的官署,寒風撲麵,讓他因熬夜而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一些。
他看見一隊隊士兵正在軍官的帶領下,沉默地向城外開拔。火把的光芒映照著一張張年輕或滄桑的臉龐,有的充滿戰意,有的帶著憂慮,有的則是一片麻木。他不知道,自己精心核對的那些路線和數據,能否幫助這些將士多一分生機,少一分危險。
回到臨時的住處,陳暮發現徐元正在等他。徐元臉上也帶著疲憊,但眼神中有一絲興奮。
“明遠,準備好了嗎?此番東征,雖非決戰,卻是揚名立萬的好機會!”徐元說道,他已被任命為隨軍書佐,將跟隨主力行動。
陳暮搖了搖頭,平靜地說:“我接到指令,留守鄄城,繼續協助程參軍處理後方事務。”
徐元愣了一下,略顯失望,隨即拍拍陳暮的肩膀:“留守也好,安穩。前線刀劍無眼。你在荀先生和程參軍麵前已留下印象,日後機會多得是。”
陳暮笑了笑,沒有解釋。他深知,自己能被委以留守之責,參與核心的後勤協調,本身就是一種信任。相比於前線衝殺,這種看似幕後的工作,或許更適合他這塊“砥石”。
“元直兄,前線凶險,萬事小心。”陳暮鄭重地叮囑道。
“放心!”徐元豪氣地揮揮手,“待我隨主公得勝歸來,再與你把酒言歡!”
送走徐元,陳暮獨自站在院子裡,望著東南方向那片被夜色籠罩的天空。那裡,即將燃起戰火。他仿佛能聽到遙遠的鼓角爭鳴,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動。
他這塊小小的砥石,未能親臨沙場,卻已為這次征戰,默默鋪下了一方堅實的基礎。他的價值,不在於斬將奪旗的榮耀,而在於確保那千軍萬馬能夠順利地開赴戰場,在於讓荀彧、程昱等操盤者能夠心無旁騖地運籌帷幄。
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他相信,隻要堅守本心,做好這“文火慢燉”的功夫,終有一日,也能在這波瀾壯闊的時代,留下屬於自己的、不可磨滅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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