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冬,泗水北岸。
北風如刀,刮過枯黃的蘆葦蕩,發出淒厲的呼嘯。夜色濃重如墨,唯有沿河一線,數百支火把在寒風中搖曳,映照出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像忙碌的蟻群,在堤岸上蠕動著,鐵器與凍土碰撞的叮當聲、民夫粗重的喘息聲、監工嘶啞的嗬斥聲,混雜在風裡,構成一曲壓抑的前奏。
陳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堤壩上,冰冷的泥漿沒過他的靴筒,刺骨的寒意直達骨髓。他是奉荀彧之命,前來確認決堤工程進度的。引路的夏侯淵親兵沉默寡言,隻有腰間環首刀與甲葉碰撞,發出規律的輕響。
“快!快挖!天亮前必須見到水!”一名工官的聲音已經吼得嘶啞,他臉上的汗水混著泥水,在火把光下閃著微光。
陳暮停下腳步,仔細觀察著開挖現場。一條巨大的溝渠正在成型,像一道醜陋的傷疤,從泗水主河道延伸出去,直指遠處黑暗中下邳城模糊的輪廓。民夫們三人一組,一人用鎬頭刨開凍得堅硬的上層土塊,另一人用鐵鍬將鬆動的泥土鏟起,第三人則負責將泥土運走。他們的動作機械而麻木,仿佛不知疲倦,也不知恐懼。
“參軍大人,”工官湊過來,壓低聲音,“土層比預想的堅硬,特彆是這段老堤,都是夯土,費時費力。”
陳暮點頭,伸手摸了摸剛挖開的斷麵。表層是鬆軟的淤土,往下則是致密的夯土層,夾雜著碎石和草根,堅硬如石。幾名壯碩的工兵正在用巨大的撞木撞擊最後一段堤心,“嘿——喲!嘿——喲!”的號子聲在夜色中回蕩,每一聲撞擊都讓腳下的土地微微震顫。
他抬眼望向堤壩後方那片沉睡在黑暗中的原野,那裡有村莊,有農田,有數萬正在睡夢中的生靈。明日,這一切都將被渾黃的洪水吞沒。陳暮握緊了手中的記錄板,指甲深深陷入木質表麵。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泗水河畔卻亮如白晝。
曹操的中軍大纛在高地上獵獵作響,夏侯淵親率數百精銳甲士肅立在即將決堤的缺口兩側,槍戟如林,在火把映照下閃著寒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連久經沙場的戰馬都焦躁地刨著蹄子,噴出團團白氣。
陳暮站在荀彧身側稍後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前方那道已經薄如蟬翼的堤壩。牆體後方,渾濁的泗水不安地湧動著,水位明顯高於外側,仿佛一頭被囚禁的巨獸,正用身體不斷衝撞著牢籠。河水拍打堤岸的悶響,如同巨獸壓抑的低吼。
荀彧麵無表情,寒風吹動他寬大的袍袖,使他看起來更像一尊雕像。曹操則眯著眼睛,右手始終按在劍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時辰到!”夏侯淵的聲音劃破夜空。
命令層層傳遞下去。最後幾十名手持巨斧和重錘的工兵齊聲呐喊,向那最後的屏障發起了總攻!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不是來自人力,而是積蓄已久的自然之力找到了宣泄口!一段數丈寬的堤壩猛地向內崩塌,渾濁的河水先是試探性地湧出一股,隨即,積蓄了整夜的力量轟然爆發!
那不是流淌,是奔騰,是咆哮!渾濁的土黃色激流如同掙脫牢籠的洪荒巨獸,又像一條狂暴的土色銀龍,從決口處噴湧而出。巨大的水流瞬間將決口撕扯得更大,裹挾著斷裂的木材、石塊以及來不及避開的民夫,以無可阻擋之勢,沿著挖掘好的渠道,向著低窪的下邳城方向席卷而去。
陳暮感到腳下的大地在劇烈顫抖。他親眼看見,不遠處一座廢棄的烽燧台,基座迅速被濁流吞沒,牆體在洪水的衝擊下龜裂、坍塌,濺起衝天水花。洪水所過之處,農田、道路、低矮的屋舍,瞬間消失不見,隻留下一片渾國。空氣中彌漫開濃重的水腥味和泥土氣息。
正午時分,下邳城外已是一片汪洋。
陳暮跟隨曹操等人移駕至附近一處高地。從這裡眺望,昨日還巍然矗立的下邳城,如今如同一座突然出現的孤島,淒慘地矗立在無邊無際的渾黃水麵上。城牆根部的垛口早已沒入水中,隻有上半截城牆和城樓還露在水麵之上。洶湧的波濤不停地拍打著城牆,每一次撞擊都讓城頭守軍的身影顯得更加渺小和無助。
透過荀彧遞來的銅製“千裡眼”單筒望遠鏡),陳暮能更清晰地看到城內的慘狀:低窪處的街道已成河道,一些民房的屋頂上擠滿了逃難的百姓,他們像落水的螞蟻,緊緊抓著最後的救命稻草。偶爾有絕望的哭喊聲順風隱隱傳來,撕心裂肺。幾艘似乎是城內守軍試圖放出的巡邏小船,在湍急的水流和波浪中打著旋,根本無法有效控製方向,很快就被衝得不見蹤影。
“不出三日,城內糧草儘濕,軍民無棲身之所,軍心必亂。”荀彧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陳暮卻從中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曹操微微頷首,目光銳利如鷹隼,牢牢鎖定著那座在水中掙紮的孤城。他下令道:“傳令各部,打造木筏,準備攻城器械!待水勢稍穩,四麵圍定,不得走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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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下達,曹軍大營立刻開始了新的忙碌。工匠們伐木釘筏的聲音響徹營地,軍士們檢查弓弩兵刃,空氣中再次充滿了大戰將至的緊張氣氛。陳暮負責協助清點新趕製出來的木筏和攻城槌數量,他看到那些負責首批進攻的敢死隊士卒,大多麵色凝重,默默擦拭著武器,有人甚至從懷裡掏出貼身藏著的平安符,緊緊握在手中。
傍晚,陳暮奉命巡視新造好的木筏。他走到水邊,眼前的景象讓他胃裡一陣翻騰。
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各種各樣的雜物:斷裂的房梁、散架的家具、淹死的雞犬牲畜,甚至還有幾具已經泡得發脹的人屍,隨著波浪緩緩起伏。一具女屍麵朝下漂著,散亂的長發如同水草般纏繞著,她懷中還緊緊抱著一個嬰兒,嬰兒的小手無力地垂在水中。
陳暮猛地轉過頭,強壓下喉嚨裡的不適。他想起白日裡荀彧的話,想起曹操冷酷的眼神,想起那些在洪水中掙紮的百姓。這就是戰爭,這就是他參與的“功業”。
“參軍,這些……要撈上來嗎?”一個年輕的小校遲疑地問道,臉色蒼白。
陳暮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按軍規處理吧。記錄在案即可。”
他繼續巡視,看到幾個士兵正從水裡撈起一個木箱,打開後裡麵是些浸濕的絹帛。不遠處,一群水鳥在漂浮的稻草堆上歇腳,對近在咫尺的人類悲劇漠不關心。自然依舊按照自己的規律運轉,而人類的生死榮辱,在這滔天洪水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是夜,陳暮獨自登上白日觀察戰況的高地。
月光清冷,灑在無邊無際的水麵上,泛起粼粼波光。下邳城在遠處沉默著,像一頭受傷的巨獸,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梆子響,更添幾分淒涼。白日的喧囂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唯有寒風掠過水麵的嗚咽聲,如同萬千鬼魂在哭泣。
他從懷中取出那卷《孫子兵法》,就著月光,輕輕撫過上麵的字跡:“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今,他們連攻城都免了,直接以水代兵。
“最快的結束,便是最大的仁慈……”陳暮喃喃重複著荀彧的話。可是,用數千數萬無辜者的性命換來的“結束”,真的能稱之為“仁慈”嗎?他這塊“砥石”,所參與奠基的功業,是否從一開始,就浸泡在無數無辜者的鮮血與淚水之中?
他想起彭城廢墟下的那些空洞眼神,想起荀彧“文火慢燉”的教導。眼前的滔天洪水,與“文火”何乾?這分明是最猛烈的烈火,焚燒著生民的性命,也灼烤著他的良知。
月光如水,照在他年輕卻已染上風霜的臉上。陳暮緊緊握住手中的書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知道,自己還沒有能力改變這大勢,但他必須在這種矛盾與掙紮中,守住自己作為“人”的底線。也許,“砥石”的真正價值,不在於隨波逐流,而在於在洪流中保持那一份清醒,在所有人都被勝利衝昏頭腦時,記得回頭看一看那漂浮在水麵上的浮殍。
他收起書卷,最後望了一眼月光下那片死亡水域,轉身走下高地。前方的路還很長,而他的內心,經過這場洪水的洗禮,似乎更加堅定,也更加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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