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的清晨,薄霧尚未散儘,陳暮已坐在東曹署的書案前。
他麵前攤開著的不再僅是糧秣簿冊,還有他昨夜憑著記憶,在燈下悄悄繪製的許都宮禁周邊簡圖——標注了各衙署位置、衛尉巡防路線,甚至依稀標記出昨日趙彥與那神秘人密談的茶攤方位。此圖粗糙,僅為他個人梳理思緒之用。
“陳掾屬,今日氣色不佳,可是昨夜未曾安睡?”司馬朗捧著熱茶走過,關切地問。
陳暮收起心神,將簡圖掩於書卷之下,抬頭笑道:“勞司馬兄掛心,隻是初來乍到,諸事需用心記下,睡得晚了些。”
司馬朗在他對麵坐下,低聲道:“許都看似平靜,實則千頭萬緒,初來者確需時日適應。不過,謹守本分,多看少言,總是沒錯的。”他話中有話,目光溫和卻帶著洞察。
陳暮心中微凜,知他必是察覺到自己昨日往返衛尉府、以及長史署調閱文書等舉動,這是在出言提點。“多謝司馬兄,暮謹記。”他誠懇道謝。在這司空府,果然處處皆學問,人人不簡單。
巳時剛過,一名身著黑衣、腰佩短刃的軍吏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東曹署門口,並未驚動太多人,隻對掌案書吏張貴低語幾句。張貴麵色一肅,連忙走到陳暮案前。
“陳掾屬,”張貴聲音壓得極低,“程昱將軍麾下之人,請您過府一敘。”
該來的終究來了。陳暮心中並無意外,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對劉岱簡單稟報“程將軍有事相詢”,便在劉岱了然的目光中,隨那黑衣軍吏離開了東曹署。
程昱的衙署不在司空府主院,而在其側後方一處獨立僻靜的院落,門前守衛皆神色冷峻,目不斜視。入內之後,陳暮感覺光線都暗了幾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墨汁與舊卷宗混合的冷冽氣息。
程昱端坐於正堂大案之後,並未處理公文,隻是盯著案上一幅展開的輿圖。見陳暮進來,他揮退了引路的軍吏。
“坐。”程昱聲音依舊沙啞低沉,言簡意賅。
陳暮依言在下首跪坐,脊背挺直,靜候問話。
程昱抬起眼,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直刺陳暮:“劉岱報,你察覺衛尉趙彥行止有異。長史署調閱宮禁相關文書,亦由你經手。市井之間,可還聞他言?”
陳暮心知程昱的消息網絡遠比自己想象的迅捷縝密。他深吸一口氣,將自己昨日在衛尉府見趙彥神色匆忙、市井聽聞模糊對話隱去了自己推測的“衣帶詔”具體字眼,隻提及“宮禁”、“車騎”、“內應”等詞),以及發現董承府申請軍械數量異常等事,條理清晰,不加修飾地陳述了一遍。同時,他將那份私自繪製的簡圖取出,雙手呈上。
“此圖乃下官憑記憶所繪,粗陋不堪,僅為助己理清頭緒,恐難入將軍法眼。”
程昱接過簡圖,掃了一眼,古井無波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將圖置於案上,手指在上麵輕輕點了點趙彥密談的位置,又劃向董承府邸方向。
“你可知,僅憑這些捕風捉影之詞,便可治你一個窺探機密、構陷大臣之罪?”程昱語氣森然。
陳暮迎著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下官隻知,既食司空之祿,見有疑處,當如實上報。至於是否捕風捉影,將軍明察秋毫,自有決斷。若因此獲罪,暮亦無憾。”
堂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良久,程昱忽然冷哼一聲:“荀文若舉薦之人,倒有幾分膽色。”他話鋒一轉,“東曹事務繁雜,你本職不可懈怠。至於趙彥、董承之事…”他頓了頓,目光深邃,“非你職權所及,勿再主動探查,亦不得對任何人提及,包括荀令君。”
陳暮一怔,隨即明白這是保護,也是禁令。程昱要親自接手,並且不希望消息從陳暮這裡擴散,哪怕是對荀彧。“下官明白。”
“去吧。”程昱垂下目光,重新看向案上輿圖,仿佛陳暮從未出現過。
陳暮起身,行禮,默默退出這間壓抑的堂屋。走到院中,陽光重新灑在身上,他才感覺那冰冷的寒意稍稍退去。程昱的最後一句叮囑尤在耳邊——勿對荀令君提及。這其中的微妙,讓他對許都局勢的複雜性,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
回到東曹署,一切如常。劉岱沒有多問,司馬朗也隻是投來一個了然的眼神。陳暮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埋頭於案牘文書的新晉掾屬,核對數目,批注疑問,處理著仿佛永遠也處理不完的瑣碎公務。
隻有他自己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不同了。
他在處理文書時,會更加留意所有與衛尉、車騎將軍府乃至皇宮用度相關的條目。他看到一份由少府出具,申請額外宮絹五百匹的文書,理由是新選入宮的侍女需裁製春裝。數目合理,理由正當,但他默默記下了經辦人的名字。
他看到一份來自光祿勳的文書,提及近期將舉行一次宗廟小祭,需司空府協撥護衛兵士二百人。他按規程將文書轉呈相關負責人,心中卻劃過一絲疑慮:此類祭祀,慣例應由衛尉主導,光祿勳為何如此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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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零散的信息,如同溪流彙入深潭,在他心中沉澱,不再輕易泛起漣漪。他牢記程昱的警告,不再主動探尋,隻是被動地接收、記憶、分析。他像一塊真正的砥石,沉入水底,默然承受著上方流動的暗湧。
是夜,徐元來訪。兩人依舊在陳暮的小院中,對坐飲酒。
徐元帶來了些許外界消息:“今日聽聞,議郎趙彥因‘評議時政,言語失當’,被罰俸三月,閉門思過半月。”
陳暮執杯的手微微一頓。程昱的動作好快!這看似不痛不癢的懲戒,實則是敲山震虎,也是將趙彥暫時排除出權力中心。
“元直兄可知,趙議郎評議了何事?”
徐元搖頭:“語焉不詳。不過,近日許都風聲似乎緊了些。明遠,你在司空府,當更加謹慎。”
“嗯。”陳暮點頭,為徐元斟滿酒,“隻是處理些文書罷了。”
徐元看他一眼,知他不願多言,便也不再追問,轉而說起尚書台的趣聞。月光如水,老梅靜立,仿佛白日的一切驚心動魄,都未曾發生。
送走徐元後,陳暮獨立院中。罰俸、禁足…這隻是開始。程昱的網已經撒下,而自己,在無意間,或許已成為觸碰那網的一縷微風。
他抬頭望向北方,那是皇宮的方向,也是董承府邸所在的方向。許都的夜,靜謐而深沉,不知掩蓋了多少秘密,又醞釀著怎樣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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