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趙彥被罰俸禁足的消息,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許都官場泛起圈圈漣漪。
陳暮在東曹署聽到同僚們低聲議論,大多認為是趙彥平日清議過甚,終招禍端,並未聯想到更深層的原因。他默然聽著,手中朱筆不停,在一份關於武庫弓弦更換的文書上寫下核驗無誤的批注,仿佛渾不在意。
然而,午後送來的幾份文書,卻讓這漣漪輕輕蕩到了他的案頭。
一份是光祿勳再次發來的文書,語氣略顯急切,重申宗廟祭祀護衛之事,並特意注明“需得力可靠之人”。另一份則來自董承車騎將軍府,並非軍械申請,而是一份宴請名錄的回執——董承以慶賀春日為由,三日後將於府中設宴,邀請了不少公卿朝臣,名錄中赫然有幾位司空府屬官的名字,雖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閒職,但這份回執卻按規程送到了東曹備案。
陳暮的目光在那份宴請名錄上停留片刻,然後如常將其歸類歸檔。他心中明了,趙彥之事雖未掀起巨浪,但水下的暗流,顯然湧動得更加急促了。董承此舉,是試探,是安撫,還是另有所圖?
散值時分,陳暮被荀彧身邊的一名侍從喚住,引他至荀彧處理公務的尚書台值房。
值房內書香墨韻,陳設清雅。荀彧正埋首批閱奏章,見陳暮進來,方擱下筆,揉了揉眉心,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溫潤如玉。
“明遠來了,坐。”荀彧指了指旁邊的坐榻,又親手為他斟了一盞熱茶,“在東曹這幾日,可還適應?”
“勞令君掛心,諸事尚可,劉曹掾要求嚴格,正是學習之機。”陳暮恭敬回答。
荀彧微微頷首:“劉公山劉岱字)性子是嚴謹些,於你卻是有益。”他話鋒一轉,似是不經意地問道,“近日許都頗多流言,關於趙彥議郎之事,你如何看?”
陳暮心知這是考校,亦是點撥。他沉吟片刻,謹慎答道:“下官以為,清議固是士人本分,然需切合時宜,把握分寸。趙議郎之過,或許在於‘不當’二字。”
荀彧眼中掠過一絲讚許:“不錯。方今亂世,司空外討不臣,內修政理,所求者,乃是一個‘穩’字。任何可能動搖根本之言、之行,皆需慎之又慎。”他頓了頓,看著陳暮,語重心長,“明遠,你可知為何將你置於東曹?”
陳暮思索道:“令君是讓暮熟悉政務,了解根本。”
“此其一也。”荀彧端起茶盞,輕呷一口,“糧秣、軍械,乃大軍命脈,亦是朝堂博弈之焦點。在此處,可觀人心,可察利弊。你要學的,不僅是文書格式,更是這權衡之道。譬如一劑藥,君臣佐使,分量拿捏,差之毫厘,謬以千裡。為政亦然。”
他並未直接提及趙彥或董承,但字字句句,皆指向許都目前的局勢。陳暮豁然開朗,荀彧是借東曹事務,教導他更高級的政治智慧——平衡與權衡。
“暮,謹受教。”陳暮深深一揖。
“去吧,”荀彧揮揮手,重新拿起筆,“記住,多看,多思,慎言,慎行。心要靜,眼要明。”
帶著荀彧的教誨,陳暮走在華燈初上的許都街道上。心緒雖更清明,但那份沉甸甸的壓力卻未曾減少。
路過董承府邸所在的街巷時,他遠遠望見那朱門之外車馬絡繹,顯然正在為三日後的宴飲做準備。府門前燈籠高掛,映得石獅威嚴,卻也照出幾分不同尋常的戒備森嚴。
他未作停留,徑直回到自己的小院。然而,夜半時分,他卻被一陣極其輕微,卻異於尋常的聲響驚醒。那並非貓鼠動靜,更像是有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在院牆之外一掠而過。
陳暮瞬間清醒,悄然起身,隱在窗後,透過縫隙向外望去。月色朦朧,院牆外樹影搖曳,並無異狀。但那被驚動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是程昱的人?在監視自己,還是監視這附近?或是……董承的人?因為自己白日裡多看了幾眼那份宴請名錄?
他回到榻上,再無睡意。荀彧讓他心靜,程昱讓他沉默,而這許都的夜,卻處處透著讓人心悸的聲響。風雨欲來之前,連空氣都充滿了壓抑的味道。
次日清晨,陳暮依舊準時出現在東曹署。他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卻愈發沉靜。
他如同往日一樣,處理著仿佛無窮無儘的文書。隻是在看到與董承府、光祿勳乃至皇宮相關的條目時,他會更加細致地核對,將任何一絲不合常理之處,無論是數字、格式還是措辭,都清晰地標注出來,然後按照規程,或發回重審,或轉呈上級。他不再去猜測這些異常背後隱藏著什麼,隻是恪儘職守,將“東曹掾屬”這個角色的本分,做到極致。
他想起荀彧的“權衡”,想起程昱的“靜默”,也想起自己名字中的“暮”字——並非暮氣,而是如暮色般沉靜,能包容並最終掩蓋一切動蕩。砥石之質,不在於顯露鋒芒,而在於承受衝刷,默然支撐。
劉岱在翻閱他處理過的文書時,微微點了點頭,雖未言語,但那嚴肅的目光中,多了一絲認可。
下午,司空府下令,三日後董承府宴,司空府屬官原則上不得赴私宴,尤其是有司職在身者。命令下得突兀,卻又在情理之中。
陳暮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將一份核對無誤的糧草撥付文書歸檔。他動作未有絲毫停頓,隻是輕輕合上了卷宗匣。
山雨欲來風滿樓。而他這塊投入許都亂局的砥石,正開始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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