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的許都,天氣漸暖,司空府西曹署內的氣氛卻比往日更加凝重。陳暮的案頭,來自河北及周邊地區的文書幾乎堆成了小山。
他快速而高效地處理著每一份文件。批閱完一份關於兗州東部郡兵輪換駐防的請示,他拿起下一份——這是來自徐州方向的密報,關於劉備部將關羽在小沛整訓兵馬的詳細情況。陳暮沉吟片刻,提筆批注:“劉備新得袁紹聲援,其勢雖微,其誌不小。關羽萬人敵,不可因其兵少而輕之。建議增派哨探,嚴密監視其與河北聯絡通道,並提醒車騎將軍董承已伏誅,此時曹操已自領車騎將軍)留意下邳方向。”
筆剛放下,一名書佐疾步入內,呈上一封加急軍報:“祭酒,延津急報!河北大將顏良,率前鋒數千騎,已抵黃河北岸,與我守軍隔河對峙!”
陳暮心頭一緊,接過軍報迅速瀏覽。內容簡略,卻字字千鈞。顏良的旗幟出現在延津,意味著袁紹的軍事行動已經不再是試探,而是拉開了實質性的序幕。
“立即謄抄一份,原件與我,我需即刻麵呈程公!”他站起身,聲音沉穩,但加快的步伐透露了內心的緊迫。
程昱值房內,氣氛肅殺。
陳暮將延津軍報呈上,程昱掃了一眼,冷哼一聲:“顏良?匹夫之勇,來做先鋒,正合我意!”他隨即下令,“傳令延津守將,謹守營寨,多設旌旗,廣布疑兵,不得擅自出戰。若顏良渡河,半渡而擊之;若其僅是耀武,則由他去!”
命令迅速被傳令兵帶走。程昱這才看向陳暮,目光深邃:“明遠,你看袁本初此舉何意?”
陳暮略一思索,答道:“學生以為,顏良前來,一是試探我河防虛實與反應速度;二是耀兵揚威,打擊我軍士氣;三則……或為後續大軍渡河搶占據點。然其主力未動,糧草未聚,此戰規模,目前當限於前鋒糾纏。”
“不錯,”程昱點頭,“袁紹用兵,好謀無斷。派顏良這等銳將前來,正顯其心急,卻又不敢全力壓上。此乃我軍之機。”他頓了頓,手指敲著桌麵,“劉備在徐州,聽聞顏良動向,必不會安分。你之前所提監視其聯絡通道,甚為緊要,要再加派人手。此外,擬文給劉岱、王忠,令他們加緊對沛縣的壓迫,務必使劉備無暇北顧。”
“是。”陳暮領命,正準備離去,程昱又叫住他。
“還有一事,”程昱聲音壓低,“文若……近日可有異常?”
陳暮心中一凜,如實回答:“學生前日休沐曾去探望,令君隻在園中弈棋,未見外客,亦不多言時事。”他隱去了那日瞥見的陌生背影。
程昱盯著他看了片刻,揮揮手:“知道了,你去吧。文若處……不必常去了。”
陳暮躬身退出,背上隱隱沁出冷汗。程昱對荀彧的監控,從未放鬆。
儘管有程昱的暗示,數日後,陳暮還是尋了個由頭,再次來到荀府。他心中那份對荀彧的知遇之情與現實的疑慮交織,讓他難以徹底割舍。
這一次,荀彧是在書房見他。書房依舊整潔,但案幾上那卷攤開的《漢書》似乎許久未曾翻動。荀彧的氣色比上次更顯清減,眉宇間鎖著一絲化不開的沉鬱。
“令君。”陳暮行禮。
荀彧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目光卻落在窗外搖曳的竹影上:“延津……打起來了?”
陳暮心中微驚,此事在司空府內部雖非絕密,但荀彧閉門家中,消息竟也如此靈通。他謹慎答道:“隻是顏良前鋒挑釁,程公已令守軍固守,暫無大戰。”
“顏良……”荀彧喃喃道,“勇則勇矣,然性狹,遇事不能權變,可為先鋒,不可為主將。”他轉過目光,看向陳暮,“明遠,你在軍中多年,可知為將者,最重為何?”
陳暮思索片刻,答道:“學生以為,勇、謀、忠、信,皆不可少。”
荀彧緩緩搖頭:“是‘勢’。”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察的力量,“察天下大勢,明敵我之勢,掌戰場之勢。順勢而為,則事半而功倍;逆勢而動,縱有萬夫不當之勇,亦難挽狂瀾。顏良不明勢,故其敗可期。”
陳暮細細品味著這番話,隻覺得其中蘊含的深意,遠不止於評價一個顏良。他隱隱感到,荀彧所言之勢,或許也包含著對曹操、對袁紹,乃至對漢室命運的某種判斷。
“那……依令君之見,如今河北與許都,孰勢更優?”陳暮忍不住追問。
荀彧沉默良久,最終隻是端起早已冷掉的茶水,輕呷一口,避而不答:“棋局未終,勝負難料。明遠,你且看下去吧。”
離開荀府時,陳暮心情更加沉重。他感覺荀彧像一座孤島,被時代的洪流衝擊著,既不願隨波逐流,又無法力挽狂瀾,隻能在這孤寂中,獨自咀嚼著理想與現實的苦果。
為應對河北壓力,曹操召集了一次小範圍的軍情推演,參與者僅有郭嘉、荀攸、程昱、賈詡以及列席記錄的陳暮。
郭嘉在一張巨大的黃河輿圖前,手持木杆,侃侃而談:“顏良頓兵延津,其意不在速戰,而在牽製。袁紹主力,最可能的選擇仍是經由黎陽,直撲官渡。此處地勢開闊,利於其大軍展開,亦是其糧草轉運最便捷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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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杆移向官渡方向。
“我軍若在此地與袁紹對峙,利在何處?一,離許都近,補給線短;二,背靠豫州腹地,無後顧之憂;三,地勢雖平,卻有渠水可依,可築壘固守。”郭嘉的分析條理清晰,“我軍之弊,在於兵少糧寡,利於速決,不利於久持。”
“然袁紹之弊更甚!”郭嘉話鋒一轉,木杆點在鄴城,“其地廣兵多,號令不一。審配、郭圖,各擁其主指袁譚、袁尚),互相傾軋。沮授、田豐之謀,未必見用。我軍隻需堅守營壘,挫其銳氣,伺機而動。待其內部生變,或糧草不繼,便可出奇兵一擊製勝!”
他看向曹操,目光炯炯:“嘉斷言,隻要司空能親臨官渡,持重以待,半年之內,袁紹內部必生動蕩!屆時,勝負可決!”
曹操聽得目光閃動,撫掌讚道:“奉孝之言,如撥雲見日!官渡,便是我與袁本初決生死之地!”
陳暮在一旁記錄,心中對郭嘉的洞察力佩服不已。這番推演,不僅預判了主戰場,更點明了勝負的關鍵在於時間與內部矛盾。他注意到,一旁的賈詡始終默不作聲,隻是偶爾將目光投向宛城張繡)方向,似有所思。
推演結束,眾人離去後,曹操單獨將陳暮留了下來。
“明遠,”曹操的語氣比平日溫和些許,“仲德多次在吾麵前誇讚你心思縝密,處事穩妥。如今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際。糧草督運、軍械調配、與各郡縣文書往來協調,這些事務繁雜,卻關乎大軍命脈。程昱要總攬全局,細務之上,你需多為分擔。”
“暮,定竭儘全力,不負司空與程公重托!”陳暮肅然行禮。他知道,這是將他真正放在了支撐戰爭運作的關鍵位置上。
“嗯,”曹操點了點頭,看似隨意地問道,“聽聞你近日仍常去探望文若?”
陳暮心中一緊,如實稟報:“去過兩次,隻因念及舊誼。令君……似乎清減了許多。”
曹操默然片刻,揮了揮手,歎道:“文若之心,吾知之。然……世事如棋,落子無悔。你去吧,做好分內之事。”
走出東堂,夜風拂麵,陳暮感到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幾分。他不僅是參軍祭酒,是程昱的臂助,如今更直接承載了曹操的部分期望。亂世之中,他這塊“砥石”,已被時代的浪潮推到了風口浪尖,必須更加堅韌,更加沉穩。
他抬頭望向北方夜空,那裡星辰閃爍,仿佛無數雙眼睛,注視著即將被戰火點燃的中原大地。許都的暗湧從未停歇,而北方的狼煙,已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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