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山的捷報與郭嘉病重的消息,如同冰火交織,在鄴城行轅內縈繞數日,終究漸漸沉澱下來,化為日常政務中一絲若有若無的背景音。龐大的戰爭機器在取得階段性勝利後,並未停歇,而是轉向了更為繁瑣卻也至關重要的環節——消化戰果,穩固統治。
陳暮的職責重心,也隨之悄然轉移。他依舊參與軍情研判,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河北之地的民政梳理與人才甄彆之中。他的值房內,來自冀、並、幽、青各州的戶籍冊、田畝圖、刑獄卷宗堆積如山,空氣中彌漫著陳舊紙張和墨錠的味道。
這一日,他正在審閱幽州涿郡送來的年度錢糧報表。數字枯燥,卻能反映出地方治理的真實情況。他敏銳地發現,涿郡幾個縣的田賦上繳數額,與預估的墾田麵積存在微小卻持續的偏差。這種偏差,可能是胥吏貪墨,也可能是豪強隱田,甚至可能是地方官為了政績而虛報墾田數目。
他並未立刻下結論,而是調來了涿郡近五年的賦稅記錄、地方官員考核評語以及當地主要家族的背景資料,進行交叉比對。這項工作耗時耗神,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縝密的心思。他時而提筆標注,時而凝神思索,窗外光陰悄然流轉。
“陳參軍可在?”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值房外響起,打斷了陳暮的思緒。
陳暮抬頭,隻見張遼一身常服,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口,臉上帶著些許無奈的笑意。
“張將軍?快請進。”陳暮連忙起身相迎。張遼自白狼山凱旋後,被委以整訓騎兵、巡視北疆的重任,平日難得在鄴城停留。
張遼大步走進來,也不客套,直接將一份文書拍在陳暮案上,苦笑道:“明遠,你給評評理!不過是請求撥付一批新式馬鞍和蹄鐵的文書,兵曹那邊推三阻四,說是庫府規製不合,需重新核驗!將士們等著用,北地巡防任務又重,這……這豈不耽誤事!”
陳暮拿起文書看了看,是張遼以蕩寇將軍名義呈送的申請,條理清晰,需求明確。他心中明了,這並非兵曹有意刁難,而是新附之地,各類製度、規製尚未完全統一,流程上難免有些僵化和滯澀。
他請張遼坐下,親自斟了碗水,溫和解釋道:“將軍息怒。非是兵曹拖延,實是司空入主鄴城後,力求規製統一,避免各地軍械製式雜亂。您要的這批馬鞍,乃許都武庫新製,與鄴城舊庫存檔規製確有細微差彆,需行文至許都核驗、調撥,故而耗時些。”
見張遼眉頭依舊緊鎖,陳暮又道:“不過,將軍所慮亦是正理。北疆安危,係於騎兵。暮可先行協調,從鄴城庫中調撥一批同等質量的備用馬鞍,供將軍應急。同時,加緊與許都兵曹及武庫令溝通,督促其儘快核驗放行新製馬鞍。您看如何?”
張遼聞言,臉色稍霽,抱拳道:“如此甚好!有勞陳參軍費心!還是你們讀書人懂得這些彎彎繞繞,像我這般粗人,隻會乾著急。”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不瞞你說,這比在白狼山衝陣還讓人頭疼。”
陳暮不禁莞爾:“將軍過謙了。衝鋒陷陣,乃將軍所長;協調文書,乃暮等分內之事。各司其職,方能確保司空大業無虞。”
送走張遼,陳暮立刻著手處理此事。他先是簽發手令,從鄴城庫府調撥物資,解了張遼的燃眉之急;隨後又親筆草擬了一份給許都程昱的密信,詳細說明情況,請求優先辦理。他深知,妥善處理這些看似瑣碎的實務,維係將領與文吏之間的順暢溝通,其重要性不亞於任何一條奇謀妙計。
幾日後的一個下午,崔琰來訪。這位河北名士如今被曹操任命為冀州彆駕,參與州郡事務,以其剛正和識鑒之能,頗受重視。他依舊是那副端嚴持重的模樣,但與陳暮交談時,語氣卻平和了許多。
“明遠近日忙於案牘,可曾留意州郡薦舉賢才之事?”崔琰品著陳暮奉上的清茶,緩緩問道。
“略知一二。司空求賢若渴,令各郡守舉薦孝廉、茂才,崔彆駕想必多有經手。”陳暮恭敬回應。
崔琰點頭:“正是。然所薦之人,多為郡中著姓子弟,或清談之名流。琰觀其言行,能務實乾者,十不存一。”他放下茶盞,看向陳暮,“譬如昨日,巨鹿郡舉薦一人,言其精通《老》《莊》,善於清辯。然問及郡中刑名、錢穀,則茫然不知所對。此等人,置於台閣,或可妝點門麵,置於州郡,何益於民?”
陳暮深有同感:“崔公所言極是。亂世粗定,百廢待興,需的是能安輯地方、勸課農桑、明斷刑獄的實乾之才。徒有虛名,恐非社稷之福。”
“然則,如何甄彆?”崔琰目光炯炯,“著姓子弟,交際廣闊,聲名易顯;寒門才俊,雖有實學,卻往往湮沒無聞。若不能破此藩籬,恐人才之選,終為虛文。”
陳暮沉思片刻,道:“或可於常規薦舉之外,另辟蹊徑。譬如,令各曹署、郡縣,可就具體事務,如清丈田畝、審理積案、興修水利等,設置短期考成,於其中發現、提拔能乾之吏。不同出身,唯才是舉。雖不儘善儘美,或可略補薦舉之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崔琰聞言,撫須沉吟良久,眼中露出一絲讚許:“明遠此議,頗切時弊。‘不同出身,唯才是舉’……此言,當稟明司空。”他又與陳暮探討了幾位近期被舉薦者的具體情況,方才告辭離去。
與崔琰的這次交談,讓陳暮對河北士風與人才選拔的困境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意識到,打破固有的圈子,從更廣闊的層麵發掘人才,是穩固新占領區統治的關鍵之一。
政務之餘,陳暮並未放鬆對沮鵠一夥及甄府動向的監控。然而,對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活動變得更加隱秘。沮鵠等人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而甄府更是大門緊閉,除了必要的采買,幾乎無人出入。
這種反常的平靜,反而讓陳暮更加警惕。他增派了人手,擴大監控範圍,不僅盯著甄府,也將與甄家有姻親、故舊關係的幾家府邸納入視線。同時,他加緊了了對袁紹時期舊檔的梳理,希望能從故紙堆中找到更多關於沮授與甄家關係的線索。
這日,他在一卷關於袁紹賞賜的帛書中,發現了一條之前忽略的記錄:建安五年,袁紹曾將一批由俘獲的黑山軍匠戶打造的優質兵械,賞賜給幾位心腹將領,其中就包括當時鎮守幽州的袁熙,而負責接收和分發這批兵械的,正是時任袁熙麾下參軍的沮授。
兵械……沮授……袁熙……甄家……
陳暮腦中仿佛有電光閃過。沮鵠等人暗中搜集軍械,是否與這批當年經沮授之手、可能未被完全記錄的兵械有關?甄家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是提供了藏匿地點,還是利用其影響力進行掩護?
線索依然破碎,但指向性似乎更加明確。陳暮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個隱藏在鄴城繁華表象下的秘密網絡,這個網絡可能與逃亡在外的袁熙仍有聯係,其圖謀,恐怕不小。
夜幕降臨,陳暮終於處理完一日公務。他揉了揉酸脹的腕骨,走到院中。春夜的微風帶著些許暖意,吹散了值房內的沉悶。天上繁星點點,與鄴城稀疏的燈火交相輝映。
他回想起今日與張遼、崔琰的交談,以及那隱藏在平靜下的調查。與武將的務實交涉,與名士的政見交流,與暗中敵人的無聲較量……這一切,都在潛移默化地塑造著他。
他不再僅僅是那個依賴於細致觀察和情報分析的參軍,他開始學習如何協調各方,如何處理實際政務,如何理解不同群體的訴求與局限,如何在複雜的局麵中,既堅持原則,又懂得變通。
拿出那方黑色“砥石”,指尖感受著其粗糙而堅實的質感。它似乎也在悄然發生變化,表麵的棱角被磨得稍顯圓潤,色澤愈發深沉內斂,但內核卻更加堅硬。潤物無聲,成長亦然。在這北地的春風裡,在案牘勞形與人情練達之中,陳暮這塊“砥石”,正以一種緩慢而堅實的步伐,不斷提升著自己,更深地融入這時代的洪流。
喜歡魏砥請大家收藏:()魏砥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