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祿勳的職務,如同一個精致的囚籠,將陳暮束縛在宮闕深深的規則與瑣碎之中。他每日需處理的事務,細致到宮中燈燭用度、郎官輪值安排、甚至是某些祭祀典禮時器物的擺放順序。這些曾被他視為微不足道的細節,如今卻必須投入精力,因為任何一點疏漏,在有心人眼中,都可能被放大為“怠慢職守”甚至“不敬”的罪證。
他很快發現,這看似平靜的宮禁之下,實則暗流湧動。以伏完為首的一些舊臣,雖表麵上對曹操委任的這位年輕光祿勳保持客氣,但那種疏離與隱隱的排斥感,無處不在。陳暮幾次依照規章,調整宮中部分區域的守衛班次,或核查某些用度超出常例的部門,都會遇到或明或暗的阻力,經辦宦官或相關郎官總能找出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拖延。
這一日,陳暮在核查去歲宮中采買絲綢的賬目時,發現有一筆高達千匹的錦緞,記錄模糊,隻標注為“禦用特賜”,卻無具體領用部門或受賜人記錄。他召來負責此事的少府丞詢問。
那少府丞是個麵色白淨、眼神靈活的中年宦官,聞言並不慌張,躬身賠笑道:“陳光祿明鑒,此乃陛下體恤老臣,特賜予幾位德高望重之臣的恩賞,皆是按宮中舊例辦理,記錄……或許有所疏漏,下官這便回去查補。”
“舊例?”陳暮翻看著賬冊,語氣平淡,“是何舊例?賜予哪幾位老臣?數量幾何?可有陛下明旨或司空府批文?若無,便是宮中內帑濫用,你我都擔待不起。”
少府丞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支吾道:“這個……多是伏國丈、董將軍指已伏誅的董承餘黨的舊臣)等人府上,皆是陛下潛邸時的老人兒了,恩賞慣例,向來如此……”
陳暮放下賬冊,目光清冷地看著他:“宮中用度,皆有法度。從前如何,我不管。自今日起,凡宮中一應賞賜、采買,需有明確緣由、記錄,並報我核準。無令擅支者,按律處置。”
那少府丞臉色變了幾變,最終低下頭:“下官……遵命。”
陳暮知道,自己這番舉動,必然又會得罪一批人。但他更清楚,若想在光祿勳這個位置上站穩,甚至有所作為,就不能一味和光同塵。他必須劃下界限,建立規矩。這既是對職守的負責,某種程度上,也是做給曹操看——即便是在這看似閒散的位置上,他陳暮,依舊在認真做事,維持著某種秩序。
離開壓抑的皇宮,陳暮與劉楨、徐乾等年輕士人的交往,成了他生活中難得的透氣之所。他們常在“聽鬆閣”或城外的私家園林聚會,不談敏感的朝政,隻論詩文,品評典籍,偶爾也縱論天下人物,抒發胸中塊壘。
這一日,秋高氣爽,眾人聚於許都西郊一處名為“竹溪”的彆業。流水潺潺,竹影婆娑,酒過三巡,氣氛愈發活躍。
劉楨性格狷介,幾杯酒下肚,便按捺不住,揮著袖子道:“如今許都,隻聞曹公之功,不聞天子之威。長此以往,綱常何在?禮法何存?我輩讀書人,讀的是聖賢書,明的是君臣義,豈能一味歌功頌德,忘卻根本?”
徐乾性情較為溫和,聞言勸道:“公乾兄慎言。曹公掃平群雄,安定北方,於國於民,終是有功。如今天下未定,強敵環伺,亦需權宜之計。”
“權宜?我看是鳩占鵲巢!”劉楨冷笑,“蔡瑁、張允,背主之徒,竟得高位!那蒯越,號稱智士,亦不過見風使舵之輩!荊州名士風骨,蕩然無存!”
陳暮靜靜聽著,並未急於插言。他注意到,在場其他幾位士人,雖未如劉楨般激憤,但眼神中也大多流露出對當前局麵的某種憂慮或不適。這是一種普遍存在於中下層士人,尤其是那些更看重儒家正統和士人氣節的人群中的情緒。
待劉楨慷慨陳詞稍歇,陳暮才緩緩開口:“公乾兄所言,赤子之心,可敬可佩。然,暮有一問,若無孟德公,今日之北方,當是何等景象?可是漢室綱常得以彰顯,還是袁本初、或其他諸侯裂土稱王,戰亂不休,百姓流離?”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我等皆向往海內升平,禮樂複興。然,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需有強力,先定亂世,方能再圖教化。私公行事,或有霸道之處,然其終結北地戰亂,恢複生產,延攬人才,亦是事實。至於用人,亂世用才,或不得不放寬德行標準,此乃時勢使然,非獨私公如此。”
他並非為曹操的所有行為辯護,而是試圖提供一個更現實、更複雜的視角。“我等士人,與其空歎世風日下,不如思量,在這由亂向治的過渡之世,如何存續文脈,如何引導時勢,如何在可能的範圍內,做一些有益於生民、有利於長遠的事情。譬如公乾兄之詩文,鐵骨錚錚,若能流傳,亦是另一種形式的風骨。”
他這番話,既承認了問題的存在,又沒有簡單否定曹操的功績,更提出了士人在新時代可能的責任和出路。劉楨等人聽了,雖未必完全認同,卻也陷入了更深的思考。他們意識到,這位年輕的陳光祿,其見識和胸襟,遠比他們想象的更為複雜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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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陳暮於許都宮闈與士林之間小心周旋、沉澱觀察之時,來自南方的緊急軍情,再次打破了表麵的平靜。
這一日,他正在光祿勳衙署處理公務,徐元匆匆來訪,臉色凝重。雖然陳暮已不在尚書台,但兩人私交甚篤,徐元仍會時常帶來一些非正式的消息。
“明遠,江東有變!”徐元壓低聲音,“細作密報,孫權已任命周瑜為大都督,總領水陸兵馬,魯肅為讚軍校尉,積極整頓軍備。近日,其麾下將領黃蓋、韓當等,頻繁巡弋江夏水域,似有北上之意!”
陳暮心中一凜。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曹操吞並荊州,勢力直抵長江,與孫權隔江對峙,衝突是遲早的事。隻是沒想到,孫權的反應如此迅速和強硬。
“司空可知此事?”陳暮問道。
“程公已第一時間密報司空。司空震怒,已在行轅召集心腹議事。”徐元道,“看來,江淮之地,恐再起烽煙。”
陳暮走到窗前,望向南方。漢水的硝煙仿佛剛剛散去,長江的波濤又將染血。曹操雖得荊州,但想要一舉平定江東,絕非易事。孫權並非劉琮,周瑜、魯肅皆是人傑,江東水軍更是冠絕天下。
“看來,我這光祿勳的清閒日子,怕是到頭了。”陳暮輕聲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複雜的笑意。他感受到,體內那沉寂已久的、屬於尚書仆射的敏銳與鬥誌,正在悄然蘇醒。
動蕩的時局,永遠不會讓一塊真正的“砥石”長久閒置。他需要更密切地關注局勢,更深入地思考應對之策。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就將再次被推向前台,去麵對新的、更嚴峻的挑戰。
他回到案前,目光掠過那方黑色砥石。它靜靜地立在那裡,仿佛在無聲地準備著,迎接下一次的磨礪與衝刷。天下的棋局,風雲再起,而他這塊看似被擱置的棋子,其真正的價值,或許才剛剛開始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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