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的燭火,搖曳了將近一整夜。陳暮保持著近乎凝固的坐姿,隻有偶爾端起早已冰涼的茶水抿上一口時,才顯露出一絲活氣。他的目光大多數時候都落在案頭那方黑色砥石上,仿佛那粗糙冰冷的表麵,能映照出他內心翻騰的思緒。
人贓並獲。趙賁的口供儘管尚未用刑,但其身份和搜出的密信已是鐵證),如同一條毒蛇,將蔡瑁的背叛行為清晰地呈現在他麵前。這不是簡單的陽奉陰違或地方勢力的軟抵抗,這是通敵,是足以抄家滅族的大罪!
怒火在胸中短暫地燃燒了一下,隨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他現在手握利刃,可以輕易地將蔡瑁置於死地。但然後呢?
蔡瑁不是普通的豪強,他是荊州水軍的靈魂人物,是曹操用以安撫荊州降卒、統領新附水師的關鍵棋子。在南征江東這個節骨眼上,陣前斬殺水軍統帥,會引起何等軒然大波?荊州水師本就人心未附,蔡瑁一倒,其舊部會如何反應?是會樹倒猢猻散,還是可能激起兵變?蒯越等其他荊襄大族又會如何自處?會不會人人自危,甚至鋌而走險?
牽一發而動全身。曹操將荊北後方交給他,是希望他穩定局勢,保障後勤,而不是讓他點燃一個可能炸毀整個南征計劃的火藥桶。
可不處置蔡瑁呢?任由這條毒蛇潛伏在身側,隨時可能在自己,甚至在整個曹軍的背後狠狠咬上一口?那封泄露江防和糧道的密信,若真的送到江東手中,後果不堪設想。今日是趙賁,明日又會有誰?蔡瑁的勢力盤根錯節,難保沒有下一次。
陳暮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劃動著,勾勒出荊北的輪廓,又在襄陽和江夏之間畫了一條線。他想起徐元密信中的提醒,想起文聘那封表明立場的呈文,想起王粲彙報時那憂心忡忡的眼神。
這是一個死局嗎?
不,或許不是。他需要跳出“殺”與“不殺”的二元選擇。他的目的不是泄憤,不是鏟除異己,而是保障南征大局,穩固荊北後方。那麼,一切手段都應圍繞這個核心目的展開。
殺蔡瑁,風險太大,弊大於利。
不殺,隱患無窮,寢食難安。
那麼,有沒有第三條路?一條既能控製住蔡瑁,又能利用其價值,同時將其破壞力降至最低的路?
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計劃,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的腦海。這個計劃需要精準的拿捏,需要絕對的保密,更需要……曹操的默契與支持。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動了。他鋪開一張特製的、以特殊藥水處理過的紙張,提筆蘸墨,開始給曹操寫信。這不是一份正式的奏報,而是一封密信,言辭需要極其謹慎,既要說明情況的嚴重性,又要闡述自己的計劃,還要避免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的把柄。
他寫得很慢,字斟句酌。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冬日的晨光艱難地穿透雲層,給書房帶來一絲朦朧的亮色。
蔡瑁這兩日過得極其煎熬。趙賁的失蹤如同石沉大海,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派去打探的人回報,那晚城西碼頭確有騷動,但郡守府和文聘的軍營都封鎖了消息,無從得知具體情形。這種未知的沉默,比直接的刀劍相加更令人恐懼。
他知道陳暮不是易於之輩,碼頭立威已見其鋒芒。若趙賁落入陳暮手中,並開口招供……蔡瑁不敢再想下去。他在書房內煩躁地踱步,桌上的早膳一口未動。往日裡覺得寬敞華麗的府邸,此刻卻如同一個精致的牢籠。
“父親,何事如此憂心?”其子蔡熏走進書房,見父親臉色難看,不由問道。
蔡瑁看了兒子一眼,歎了口氣,沒有明言,隻是含糊道:“陳暮小兒,步步緊逼,恐不容我蔡氏矣。”
蔡熏年輕氣盛,聞言怒道:“他敢!我蔡家紮根荊襄數十年,豈是他一個北來小子能動搖的?父親手握水軍,何須懼他?若他真敢對父親不利,我們……”他做了個狠厲的手勢。
“糊塗!”蔡瑁低聲斥道,“今時不同往日!曹操大軍壓境,名義上我等已歸附,若公然對抗,便是謀逆!屆時不僅我蔡家覆滅在即,整個荊襄都要跟著遭殃!”他比兒子更清楚現實的殘酷。曹操的刀,就懸在頭頂。與江東的暗中聯絡,不過是他為家族留的一條後路,一種待價而沽的籌碼,絕非現在就能亮出的底牌。
“那……那我們該如何是好?”蔡熏也慌了。
蔡瑁沉默良久,眼中閃過一絲狠絕:“不能再坐以待斃。陳暮清查戶口,整頓江防,已是斷我根基。如今趙賁之事……必須儘快與江東那邊取得更緊密的聯係,至少要讓他們知道,荊北並非鐵板一塊!同時……”他壓低了聲音,“要想辦法試探一下文仲業文聘)和其他幾位將領的態度,若能拉攏過來,或可……製約陳暮。”
他就像一頭被困在陷阱裡的野獸,明知危險,卻不得不拚死一搏,試圖撕開一條生路。他喚來最信任的家族死士,低聲吩咐了數條命令,內容涉及與江夏黃祖舊部的聯絡,以及對文聘等將領的暗中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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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並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早已在陳暮悄然張開的監視網中。他派出的死士剛離開蔡府不久,其行蹤便已被人秘密跟蹤記錄。
陳暮給曹操的密信,以最快的速度,通過絕對可靠的渠道送了出去。在等待回音的這段時間裡,他表麵上一切如常,甚至對蔡瑁稱病後重返水軍大營還表示了“關切”,派人送去了一些慰問的藥材。這番姿態,讓原本緊張觀望的各方勢力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暗地裡,陳暮的布局卻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他再次秘密召見了文聘。這一次,地點不在郡守府,而是在文聘的軍營中。
“文將軍,前日呈文,我已細閱。江防之事,將軍費心了。”陳暮開門見山,目光平靜地看著文聘。
文聘心中一凜,知道重點來了。他躬身道:“此乃末將分內之事。”
陳暮點了點頭,話鋒忽然一轉:“蔡德珪蔡瑁)近來身體似乎欠安,水軍操練,恐有懈怠。將軍乃荊州宿將,深諳水戰,不知可否暫代其勞,多加巡視督導,確保水師戰力,以備不時之需?”
文聘猛地抬頭,看向陳暮。這話裡的意味太深了!暫代其勞?這是要架空蔡瑁?陳使君終於要對蔡瑁動手了嗎?可為何如此隱晦?
他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但看到陳暮那深邃而平靜的目光,他明白,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也是一種考驗。他若接下,便是徹底綁在了陳暮的戰車上。
幾乎沒有太多猶豫,文聘抱拳沉聲道:“末將遵命!必竭儘全力,整訓水師,不負使君重托!”
“好。”陳暮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此外,近日江夏方向似有異動,黃祖舊部,恐生事端。將軍巡防時,需格外留意,若遇可疑船隻,特彆是與蔡……嗯,與任何身份不明之人接觸者,可先行扣押,仔細盤查。”
他特意在“蔡”字上頓了一下,文聘立刻心領神會。這是要他以整頓江防、防範外敵的名義,切斷蔡瑁與外界的非法聯係!
“末將明白!”文聘的聲音更加堅定。陳暮此舉,既給了他實權,又給了他行動的正當理由,顯然並非莽撞行事,而是有著周密的計劃。
離開文聘軍營,陳暮又召見了王粲,指示他暫停對蔡家核心產業的核查,轉而將重點放在已經清查出來的田畝賦稅征收上,並且可以適當放寬對中小士族的政策,以示安撫,分化潛在的抵抗聯盟。
最後,他再次叮囑親衛隊長,對趙賁的關押要絕對保密,生活上不得虐待,但要嚴加看管,防止任何意外。這個人,是他計劃中關鍵的一環,現在還不能死,也不能暴露。
做完這一切,陳暮回到官邸書房,才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襲來。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案頭的黑色砥石上,那粗糙的表麵在光線下顯得異常堅實。
他就像這塊砥石,承受著來自各方的巨大壓力——蔡瑁的垂死掙紮,荊襄士族的觀望猜忌,曹操那沉甸甸的期望,以及即將到來的大戰陰影。這些壓力無時無刻不在磨礪著他,考驗著他的意誌與智慧。
他沒有選擇硬碰硬地粉碎蔡瑁這塊“頑石”,那樣做固然痛快,卻可能傷及自身,甚至崩壞大局。他選擇了一種更艱難,也更危險的方式——如同水流磨石,利用現有的規則和力量,緩慢而堅定地消磨、侵蝕、控製,將蔡瑁的威脅圈定在可控範圍內,使其雖存其形,卻喪其魂,失其爪牙。
這需要極大的耐心和精準的掌控力。
但他彆無選擇。為了南征大局,為了在這亂世中活下去,並且活得更有價值,他必須如此。
他伸出手,緊緊握住了那塊冰冷的黑色砥石,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實在。掌心傳來的粗糙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緒漸漸平息下來。
靜水之下,暗雷已布。接下來,就是等待時機,看這荊襄之局,如何在他這雙無形之手的撥動下,悄然改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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