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浦城外的戰場,在夕陽的餘暉下呈現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慘烈。目光所及之處,儘是倒伏的屍體,層層疊疊,如同收割後胡亂丟棄的莊稼。鮮血浸透了冬日本就板結的土地,形成大片大片暗紅色的泥濘,有些低窪處甚至彙聚成粘稠的血泊,倒映著天邊那抹淒豔的赤霞。斷折的槍戟、破碎的盾牌、散落的箭矢隨處可見,幾架被焚毀的井闌隻剩下焦黑的骨架,兀自冒著縷縷青煙,散發出混合著油脂和焦糊皮肉的怪異氣味。
寒鴉在空中盤旋,發出刺耳的聒噪,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這場饕餮盛宴。傷者的呻吟聲、垂死的哀鳴聲此起彼伏,與打掃戰場的交州士卒沉重的腳步聲、搬運屍體的號子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曲勝利背後無比殘酷的樂章。
魏延拄著他那柄砍出了數個缺口的長刀,站在東門破損最嚴重的城樓段,棗紅色的麵龐被硝煙和血汙覆蓋,隻有一雙環眼依舊精光四射,帶著大戰後的疲憊與亢奮。他身上的鎧甲布滿刀痕箭創,左臂用布條草草包紮,滲出的血跡已然發黑。他俯瞰著城下那片屍山血海,胸膛劇烈起伏,並非恐懼,而是一種宣泄後的酣暢淋漓。
“將軍,初步清點,陣斬敵軍逾四千,俘獲傷兵及潰卒近兩千,繳獲兵甲、旌旗、攻城器械無算。”一名渾身浴血的校尉上前稟報,聲音嘶啞,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
魏延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在汙黑的臉膛襯托下顯得格外醒目:“好!痛快!呂蒙老兒,這下知道疼了吧!”他重重一拳捶在殘破的垛口上,震落些許灰石。“我軍傷亡如何?”
校尉神色一黯:“守城弟兄陣亡八百餘,傷者近千,其中重傷者三百多人。陳校尉的銳士營昨夜襲擾和今日追擊,也折損了數十好手。”
魏延聞言,亢奮之情稍減,環眼中閃過一絲沉痛。這些都是跟隨他浴血奮戰的兄弟。他沉默片刻,沉聲道:“厚葬陣亡將士,妥善救治傷員,俘獲的江東兵,輕傷者充作苦役,重傷者……給他們個痛快,集中掩埋,免得滋生瘟疫。”
“諾!”
陳勇這時也拖著疲憊的步伐走了過來,他左肩中了一箭,草草處理過,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魏將軍,呂蒙殘部已潰入北部山區,趙雲將軍的水軍正在清理漓水航道,收繳殘餘船隻。”
魏延點了點頭,拍了拍陳勇未受傷的肩膀:“辛苦了,陳校尉。若非你銳士營連日襲擾,疲敵心神,燒其糧草,此戰絕不會如此順利。”他頓了頓,看向北方,“呂蒙經此大敗,零陵南部已無險可守!傳令下去,全軍休整一日,後天,兵發泉陵!”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和野心,不僅要守住營浦,更要趁勝追擊,擴大戰果!
營浦落雁灘慘敗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回了江陵。
都督府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周瑜背對著眾人,臨窗而立,望著庭院中凋零的草木,修長的身影在冬日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孤峭。他手中捏著一份薄薄的軍報,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程普、韓當等一眾老將屏息凝神,不敢出聲。他們從未見過周瑜如此外露的怒意,那是一種被深深刺痛和挑釁後的冰冷怒火。
“萬餘精銳……折損七成……糧草軍械儘失……呂子明僅以身免……”周瑜緩緩轉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中擠出來,他俊朗的麵容上籠罩著一層寒霜,眼神銳利如刀,掃過程普等人,“好一個陳暮!好一個趙子龍!好一個魏文長!”
他猛地將手中軍報摔在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奇恥大辱!此乃我江東立基以來,從未有之慘敗!”
程普硬著頭皮勸道:“公瑾息怒!勝敗乃兵家常事,當務之急是穩住荊南局勢,防止陳暮趁勢北進……”
“北進?”周瑜冷笑一聲,打斷程普,“他當然會北進!魏延已放出話來,要兵發泉陵!呂蒙新敗,零陵南部兵力空虛,軍心渙散,如何抵擋?”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零陵郡上:“傳令!立刻從桂陽抽調五千兵馬,由韓當將軍率領,火速增援泉陵!告訴子明,收縮防線,固守待援,絕不可再出戰!泉陵若再有失,荊南門戶洞開,後果不堪設想!”
“諾!”韓當抱拳領命,轉身大步離去。
周瑜又看向程普:“德謀,你親自去一趟長沙,穩定那邊的人心,嚴防曹洪異動。再派人去交趾,告訴士燮,陳暮北進之勢已不可阻擋,若他再猶豫,待陳暮穩定零陵,下一個就是整合交州內部,他士家百年基業,危在旦夕!”
他一條條命令發出,試圖穩住搖搖欲墜的荊南局勢,但眉宇間的凝重卻絲毫未減。陳暮集團展現出的戰鬥力、謀略和進取心,遠遠超出了他最初的預估。這不再是一支可以輕易剿滅的殘軍,而是一個正在崛起的、擁有強大潛力的可怕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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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周瑜揉了揉眉心,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以我的名義,向吳侯上書,詳陳此戰經過及荊南危局……請求增派援軍,並……準許我動用‘那張牌’。”
程普聞言,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色:“公瑾,你要動用……是否為時過早?”
周瑜目光幽深:“陳暮已成心腹大患,常規手段恐難速勝。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我要讓他知道,得罪江東的代價,他承受不起!”
與江陵的壓抑形成鮮明對比,廣信城陷入了一片歡騰的海洋。捷報傳來,大街小巷奔走相告,酒肆飯館人滿為患,百姓們臉上洋溢著自豪與興奮。營浦落雁灘大捷,不僅解除了北境的直接威脅,更極大地提振了交州上下的信心和凝聚力。
州牧府內,雖然也是一片喜慶,但陳暮、龐統、趙雲等核心人物在短暫的興奮後,很快便恢複了冷靜。
“文長、子龍、陳勇,皆立下大功!當重重封賞!”陳暮臉上帶著笑意,但眼神依舊清明,“尤其是文長,堅守孤城,挫敵銳氣,當為首功!”
龐統醜臉上也難得地帶著一絲輕鬆,但隨即提醒道:“主公,賞功固然重要,然眼下局勢,瞬息萬變。周瑜絕不會坐視零陵南部丟失,必派重兵增援。魏將軍欲趁勝攻打泉陵,雖士氣可用,但亦需謹慎,謹防周瑜誘敵深入,或從其他方向施加壓力。”
趙雲點頭讚同:“士元所言極是。呂蒙雖敗,然江東根基雄厚,周瑜用兵如神,不可不防。我軍雖勝,亦是慘勝,需要時間休整補充。貿然北進,若頓兵堅城之下,恐生變故。”
陳暮沉吟片刻,手指敲擊著桌麵:“那就給文長傳令,許他見機行事,若泉陵防備空虛,可嘗試攻擊,若敵軍援兵已至或城防堅固,則不可強攻,以鞏固營浦、清掃零陵南部殘敵、安撫百姓為主。我們的戰略重心,依舊是穩固交州,消化勝利果實,而非急於鯨吞荊南。”
他目光掃過眾人,語氣轉為凝重:“此戰之後,曹操、孫權,乃至劉備,都會以新的眼光看待我們。未來的挑戰,隻會更多,更複雜。傳令各郡,加緊推行《交州敕令》,整軍備武,囤積糧草。我們要利用這難得的喘息之機,將交州真正打造成鐵板一塊!”
“諾!”
許都,丞相府。
曹操聽著謀士程昱彙報著來自南方的戰報,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胡須,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哦?周瑜吃了這麼大一個虧?呂蒙萬餘人馬,幾乎全軍覆沒?”曹操語氣中帶著幾分幸災樂禍,“這個陳暮,倒是越來越讓孤驚喜了。”
程昱躬身道:“丞相,陳暮雖勝,然其勢力未固,與江東已成死仇。此乃驅虎吞狼之良機。是否……再派使者,重申此前冊封之意?或可再加些籌碼,令其與孫權鬥得更狠些?”
曹操搖了搖頭,眼中閃爍著老謀深算的光芒:“不必。上一次冊封,他隻要了州牧之名,可見其心誌不小,非是池中之物。此刻再派使者,徒增其疑心,反為不美。”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地圖前,目光在漢中、荊州、交州之間逡巡:“劉備在漢中與張魯僵持,一時難分勝負。周瑜新敗,荊南動蕩。此乃天賜良機!傳令曹洪,加大對襄陽的兵力投入,做出隨時可能南下的姿態,給周瑜再加點壓力!讓他首尾難顧!”
“另外,”曹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以天子名義,發一道詔書,嘉獎陳暮‘戡亂安民’之功,賞賜些錦帛玉器即可。不必提及其與江東戰事,隻說他穩定交州,有功於社稷。孤要讓他和周瑜都明白,這天下,還是孤說了算!”
程昱心領神會,這是典型的帝王心術,既安撫又離間,讓陳暮和周瑜都摸不清許都的真實意圖,隻能在這種猜疑中繼續相互消耗。“丞相英明!”
南方的戰火暫歇,但由此引發的波瀾,卻剛剛開始擴散。各方勢力都在重新評估著交州這顆突然崛起的棋子,新一輪的博弈,已在無聲無息中悄然展開。廣信城的陳暮,在享受勝利喜悅的同時,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的、更加複雜和危險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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