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郡,京口。
孫權麵無表情地聽著斥候的回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幾上冰涼的玉鎮紙。大殿之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雨前的悶雷。周泰、蔣欽敗退烝陽,淩統奇襲失利,折損兵馬上千,戰船二十餘艘……這一個個字眼,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殿內每一位文武臣僚的心上,更是狠狠抽在孫權的臉上。
合肥之敗的陰影尚未散去,如今又在荊南這個“軟柿子”身上碰得頭破血流,他幾乎能想象到北麵曹操和西麵劉備那嘲諷的目光。
“……交州水軍防守嚴密,文聘指揮若定,趙雲伏兵於側,以致……”斥候的聲音越來越低,終至不可聞。
“以致我軍大敗,是麼?”孫權的聲音平澹無波,卻讓殿內溫度驟降。
無人敢接話。張昭眉頭緊鎖,欲言又止。顧雍、步騭等重臣皆垂首不語。武將隊列中,周泰、蔣欽、淩統等人雖未在場,但他們的部屬或盟友,臉上亦是火辣辣一片。
“好,好一個陳暮,好一個文聘、趙雲!”孫權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卻無半分暖意,“我江東兒郎的血,難道就如此不值錢?先敗於合肥,再挫於烝陽!爾等……還有何麵目立於這廟堂之上!”
最後一句,已是厲聲喝問。殿中眾人齊齊跪伏:“臣等萬死!”
“萬死?”孫權猛地站起身,胸膛劇烈起伏,“萬死若能換回我江東銳氣,換回陣亡將士的性命,孤願爾等皆死!可知如今外界如何議論?言我江東已老,虎威不再!言那交州牧陳暮,乃當世砥石,堅不可摧!”
他深吸幾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火,目光掃過眾人:“都起來吧。敗了就是敗了,找借口無用。當務之急,是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張昭這才緩緩開口:“主公,荊南地勢險要,陳暮經營日久,確非旦夕可下。此番受挫,雖損兵折將,然主力尚存。不如暫且息兵,鞏固江淮防線,休養生息,再圖後計。”
“息兵?”孫權冷哼一聲,“子布是讓孤咽下這口氣,坐視陳暮坐大?今日他敢據荊南,明日就敢窺伺我江東!此獠不除,終成大患!”
“主公,”顧雍接口道,“張公所言,非是畏戰。乃審時度勢。曹操西顧,然其勢大,不可不防。劉備坐擁益州,亦非善鄰。若我江東與陳暮長期糾纏,消耗國力,隻怕……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啊。”
步騭也道:“況且,陳暮能敗周、蔣諸位將軍,其軍力已不容小覷。強行再攻,勝負難料。不若暫緩兵戈,遣使斥責其挑釁之罪,觀其反應,同時廣布耳目,探其虛實,尋其破綻,以待天時。”
文臣們大多傾向於暫緩攻勢,先穩住內部,應對更大的威脅曹操。孫權聽著他們的勸諫,臉色陰晴不定。他何嘗不知其中道理,但心中的屈辱與對陳暮的忌憚,讓他難以就此罷手。
“此事,容後再議。”孫權揮了揮手,疲憊地坐回主位,“傳令周泰、蔣欽、淩統,回師後各歸本寨,整頓兵馬,非令不得擅動。陣亡將士,厚加撫恤。”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另外,給孤盯緊交州,尤其是其水軍動向,還有……那個叫鄧艾的小吏。孤要知道,陳暮麾下,到底還藏著多少‘驚喜’!”
一場軍事上的失利,正在江東內部轉化為更深層次的權謀博弈與戰略反思。而失敗的陰影,如同無形的裂痕,開始在這艘江東巨艦的內部悄然蔓延。
洭浦縣的夏天,潮濕而悶熱。鄧艾的戶曹佐吏生涯,在經曆了春稅收繳的風波後,似乎進入了一段相對平緩的時期。但他並未閒著,每日依舊帶著那名愈發恭敬的老衙役,奔走於各鄉之間,進一步完善他的輿圖,核實戶籍,調解些小的田土糾紛。
這一日,他來到縣內一處規模較大的屯田兵營。這些屯田兵半兵半農,戰時操戈,閒時墾殖,是交州穩定地方、保障軍糧的重要力量。但其管理往往獨立於地方官府,與當地百姓難免有些摩擦。
鄧艾此行,是為核實屯田營新開墾田畝的歸屬問題。附近村民聲稱,營兵侵占了些許他們以往放牧、砍柴的公用山地。
屯田營的軍侯是個粗豪漢子,對鄧艾這個說話結巴的年輕文吏頗有些不以為然,言語間頗為敷衍:“鄧佐吏,此乃軍屯要地,田畝劃分自有規矩,豈是爾等地方小吏可隨意置喙?那些村民,純屬無理取鬨!”
鄧艾並不動氣,隻是堅持要查看營地的田畝圖冊和軍府的批文。軍侯被他纏得無法,隻得命人取來。鄧艾仔細核對,發現營地圖冊標注的範圍,確實與實地有些出入,多圈占了一片無主的緩坡林地。
“軍…軍侯,此…此處緩坡,並…並未在批文準許範圍之內。”鄧艾指著圖冊,語氣平和卻堅定,“按…按《交州敕令》,無主荒地,亦…亦需由縣府勘定,方可劃撥。請…請貴營暫停在此坡墾殖,待…待上報郡府裁定。”
那軍侯臉色一沉:“鄧佐吏,你這是在為難我?這批文是前年所下,當時勘界或許有些偏差,但既已墾殖,豈能說停就停?耽誤了軍糧,你擔待得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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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法度如此。”鄧艾依舊堅持,“若…若有偏差,更應厘清,以…以免日後再生糾紛。軍…軍糧事關重大,然…然民怨亦不可輕忽。下…下官會儘快行文上報,陳明情況,請…請郡守與軍中長官協調處置。在…在此之間,還請暫緩。”
他態度不卑不亢,既堅持了原則,又給出了解決問題的路徑,並未一味強硬。那軍侯見他雖年輕口吃,但行事有章法,且搬出了《交州敕令》和郡府,氣焰不由得矮了三分,都囔了幾句,最終還是不情願地答應暫時停止在那片緩坡上的作業。
離開屯田營,老衙役忍不住道:“佐吏,何必為了這點小事得罪軍中的人?他們可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