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陵城,州牧府的書房內,燈火徹夜未明。陳暮、龐統、徐元三人圍坐在巨大的沙盤旁,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沙盤之上,不僅標注著廬陵前線的敵我態勢,更插滿了代表交州內部各郡縣、尤其是俚、獠部族聚居區的小旗,其中幾麵已悄然變成了警示的紅色。
鄧艾的六百裡加急軍報就攤在桉頭,字裡行間透出的焦慮與沙摩柯態度的微妙變化,如同陰雲般壓在三人心頭。幾乎與此同時,暗衛係統如同敏銳的觸角,也捕捉到了零陵、鬱林等地一些不尋常的騷動跡象,以及北方曹操在合肥增兵、“海寇”活動模式改變的情報。
“樹欲靜而風不止。”龐統打破了沉默,手指輕輕敲擊著沙盤邊緣,發出篤篤的聲響,“陸遜這一手,直指要害。我軍挾大勝之勢,外部壓力稍減,內部隱憂便浮出水麵。漢蠻之盟,根基在於互利與信任,如今傷亡積累,流言侵蝕,信任已然動搖。”
徐元眉頭緊鎖,補充道:“更棘手的是,曹操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陸遜的密信恐怕早已到了鄴城。司馬懿定然會推波助瀾,煽動我境內蠻族生事,甚至可能在北境施壓。若不能迅速穩定內部,前線軍心必亂,沙摩柯若退,則廬陵戰事功敗垂成,屆時孫權喘息,曹操南下,我交州危矣!”
陳暮靜坐主位,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那遙遠前線軍營中的紛爭,看到山區寨落裡的暗流。他並未立刻發言,而是緩緩拿起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水,輕呷一口,任由那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這沉默的片刻,卻讓龐統和徐元都感受到了一種山雨欲來的壓力。
“信任既已生出裂痕,空言安撫無異於揚湯止沸。”陳暮終於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需以實策安其心,以雷霆鎮其亂。”
他站起身,走到沙盤前,手指先點向代表武陵蠻區域:“沙摩柯大王處,元直,你親自去一趟。”
徐元一怔:“我?”
“對,就是你。”陳暮目光堅定地看著他,“你與沙摩柯有舊,更曾深入蠻地,了解其情。光靠書信和鄧艾的解釋不夠,需要一位足夠分量,且他們相對信任的人,帶去我的誠意和解決問題的具體方案。”
他頓了頓,清晰地道出方略:“第一,以我鎮南將軍、都督荊交二州軍事的名義,即刻頒布《撫恤新令》。凡戰歿之聯軍將士,無論漢蠻,撫恤加倍,並由州府統一撥付,確保足額、及時發放至其家眷手中。凡傷殘者,州府設榮養院,終身奉養,其家眷免賦稅三年。”
“第二,明確《戰利品分配細則》。成立由漢、蠻軍官共同組成的戰利品評議司,攻克城池後,所有繳獲登記造冊,評議司根據各部隊參戰程度、傷亡情況,公開、公平分配,任何人不得私藏、克扣。沙摩柯大王有權派遣代表監督全過程。”
“第三,也是給沙摩柯大王個人的承諾。待廬陵戰事結束,我將奏請朝廷形式上),表其為鎮蠻中郎將,領武陵太守,正式承認其對武陵蠻地的合法統治權,並開放更多互市口岸,傳授先進農耕、冶煉技術。”
徐元聽得仔細,心中暗讚陳暮思慮周全,這三條可謂直指蠻族擔憂的核心——撫恤、財富與地位。他鄭重拱手:“元直明白,必不負所托!即刻準備,明日便動身前往前線蠻軍大營!”
陳暮點頭,目光轉向龐統,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士元,內部宵小,便交由你了。暗衛全力發動,我要在三天之內,拿到所有參與煽動叛亂的頭人名單、背後支持者的證據,以及他們可能的行動計劃!同時,命趙雲、黃忠兩位將軍……”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零陵、鬱林北部以及北境五嶺一線劃過:“子龍所部,分兵五千,以剿匪巡邊為名,秘密向零陵、鬱林北部山區運動,一旦亂起,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滅首惡,不得蔓延!漢升則加強北境巡查,對任何來自曹軍方向的挑釁,予以堅決回擊,寸步不讓,但要把握好尺度,不必主動擴大事端。”
龐統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與冷厲:“統領命!正可借此機會,將內部這些膿包一並擠掉!隻是……動作如此之大,是否會打草驚蛇?”
陳暮冷笑一聲:“就是要打草驚蛇!讓那些首鼠兩端者知道,誰敢在此時作亂,便是自取滅亡!也要讓沙摩柯看到我交州平定內部的決心與能力!外示以寬仁,內施以雷霆,方能穩住大局。”
他最後看向窗外漸亮的天色,語氣深沉:“前線,我相信士載鄧艾)能穩住局麵,至少能堅持到元直抵達。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為他,為整個聯軍,創造一個穩固的後方。這場風雨,來得正好,正好讓我交州上下,滌蕩塵埃,更加凝聚!”
命令迅速化為行動。天剛蒙蒙亮,徐元便帶著一隊精銳護衛和陳暮的親筆信函,策馬出了泉陵南門,卷起一路煙塵,直奔廬陵方向。而州牧府內,龐統則將自己關在了暗衛指揮室內,一道道加密的指令通過特殊的渠道發出,一張無形的大網開始在整個交州境內悄然撒開。沉寂的泉陵城,在晨曦中仿佛一頭蘇醒的雄獅,開始展露其鋒利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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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軍大營,蠻軍駐地。沙摩柯的王帳內,氣氛比前幾日更加沉悶。勃紮的傷勢在軍醫全力救治下穩定了下來,但人依舊虛弱。而各部頭領的抱怨並未停止,反而因為攻城戰事的暫緩和對未來的迷茫而愈演愈烈。陸遜的箭書雖然被明令禁止傳閱,但那些挑撥離間的話語,早已如同病毒般在營地裡擴散。
沙摩柯獨自坐在虎皮墊上,麵前擺放著鄧艾派人送來的美酒和藥材,他卻毫無興致。他手中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佩,那是當年與陳暮盟誓時,陳暮所贈,象征著漢蠻之間的友誼與信任。如今,這玉佩握在手中,卻感覺有些燙手。
“報——大王!營外有使者求見,自稱來自泉陵,姓徐名元!”親兵的聲音在帳外響起。
“徐元?”沙摩柯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和複雜的情緒。徐元,他是知道的,陳暮的摯友,地位超然,且曾為化解蠻漢矛盾出過大力。他此時前來,所為何事?是安撫?是質問?還是……
“快請!”沙摩柯收起玉佩,整理了一下衣袍,沉聲道。
帳簾掀開,風塵仆仆的徐元大步走了進來,他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澈而堅定。他並未帶多少隨從,隻身入帳,這份膽識和誠意,先讓沙摩柯心中的戒備消去了幾分。
“徐元先生,遠道而來,辛苦了。”沙摩柯起身相迎,語氣還算客氣,但帶著疏離。
“沙摩柯大王,彆來無恙。”徐元拱手一禮,目光掃過帳內,看到角落裡勃紮養傷的床鋪,眉頭微蹙,直接問道,“勃紮將軍傷勢如何?”
提到勃紮,沙摩柯臉色一暗,歎了口氣:“箭毒已解,但失血過多,還需將養些時日。”他示意徐元坐下,命人奉上奶茶,然後直截了當地問道,“徐先生此來,可是為陳將軍做說客?”
徐元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是,也不是。元此來,首先是代表明遠陳暮字),探望受傷的勇士,表達歉意與慰問。”他頓了頓,聲音誠懇,“聯軍一體,勃紮將軍受傷,如同明遠麾下大將受傷,我等心中同樣沉痛。”
這話讓沙摩柯臉色稍霽。
徐元繼續道:“其次,元是來為大王,以及所有為聯軍流血的蠻族勇士,解決問題的。”他不再繞彎子,直接將陳暮製定的《撫恤新令》、《戰利品分配細則》以及給予沙摩柯個人的承諾,條理清晰、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
他講得極其詳細,包括撫恤金的具體數額、發放流程,評議司的組成方式、運作規則,以及未來開放互市、傳授技術的具體規劃。沒有空泛的承諾,隻有實實在在的條款。
沙摩柯聽著,臉上的神色從最初的懷疑,到逐漸動容,最後變得凝重而深思。他沒想到,陳暮的反應如此迅速,給出的條件如此優厚且具體,幾乎涵蓋了他所有的擔憂和部下的訴求。
“陳將軍……此言當真?”沙摩柯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
“大王請看。”徐元從懷中取出陳暮的親筆信,上麵蓋著鎮南將軍和交州牧的大印,字跡鏗鏘,承諾曆曆在目。“明遠言出必踐,此乃他親筆所書,印信為憑。若戰後有違此諾,大王可持此信,公告天下,斥其無信!我徐元,亦願以此身擔保!”
徐元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擲地有聲的力量。他將信件鄭重地放在沙摩柯麵前的桉幾上。
帳內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隻有牛油燈燭火偶爾劈啪作響。沙摩柯的目光在信件和陳暮的印信上停留了許久,又看向虛弱的勃紮,最後落在徐元坦誠而堅定的臉上。他心中的天平,在族人的傷亡與未來的利益之間,在懷疑與信任之間,劇烈地搖擺著。
徐元並不催促,隻是安靜地等待著。他知道,這個決定,需要沙摩柯自己做出。
良久,沙摩柯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伸手拿起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收好。他抬起頭,眼中的猶豫和陰霾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下定決心的剛毅。
“好!陳將軍既有如此誠意,我沙摩柯和武陵的兒郎,也不是背信棄義之徒!”他重重一拍大腿,“徐先生,請回複陳將軍,他的條件,我接受了!聯軍之事,我武陵蠻,絕不後退!勃紮的仇,廬陵的城,一定要拿下!”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狠色:“至於營中那些亂嚼舌根、動搖軍心者,本王自會清理門戶,不勞鄧將軍和徐先生費心!”
徐元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知道最危險的一關暫時過去了。他起身拱手:“大王深明大義,元佩服!如此,元便即刻返回,向明遠複命。前線之事,還望大王與鄧將軍精誠合作,共破強敵!”
這一夜的王帳談話,雖未能完全消除所有隔閡,卻成功地將瀕臨破裂的聯盟,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然而,內部的危機暫時緩解,外部的風暴卻正在加速醞釀。龐統在泉陵撒下的網,即將迎來收獲,而這場收獲,必然伴隨著血腥與殺戮。風雨,已然迫近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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