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陵城在秋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繁忙,戰爭帶來的緊張氣氛尚未完全散去,但一種新的、充滿生機的活力已經開始湧動。城牆上有民夫在修補戰火留下的痕跡,街道上往來穿梭的除了士卒,更多的是運送物資的商隊和前往新設立的招賢館應試的士子。陳暮集團這台戰爭機器,正在高效地轉向內政建設與人才吸納。
押送陸遜與淩統的隊伍,在經曆了近十日的行程後,終於抵達了泉陵。他們沒有經過喧鬨的主街,而是從側門悄無聲息地進入,直接被安置在了州牧府旁一處更為幽靜、也更為戒備森嚴的獨立院落。這裡高牆深院,內外皆有精銳暗衛把守,與其說是居所,不如說是一座精致的囚籠,但環境確實比廬陵時好了許多,甚至有小小的庭院可供散步。
陸遜被安置在東廂,淩統在西廂,依舊分開看管。抵達泉陵的過程,對二人而言是另一種煎熬。淩統的傷勢在顛簸中反複,高燒了幾次,雖有名醫隨行診治,但身體的痛苦遠不及精神上的折磨。他像一塊沉默的頑石,拒絕與任何人交流,包括送飯的仆役和診治的醫師,眼神中的火焰並未熄滅,反而在孤寂中燃燒得更加陰鬱。
陸遜則恰恰相反。他仿佛真的將這次行程當作了一次普通的遷徙,一路之上,不僅配合治療,甚至偶爾還會向看守詢問沿途的風土人情、作物長勢,態度平和得令人費解。他的冷靜,並非認命或頹喪,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將一切情緒都內斂於心的狀態。這種狀態,讓負責看守他的暗衛首領都感到一絲莫名的壓力。
兩人雖近在咫尺,卻仿佛身處兩個世界。淩統在憤怒中燃燒自己,而陸遜則在靜默中積蓄著未知的力量。
陳暮並沒有立刻召見陸遜和淩統。他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獵手,深知對於這等人物,過早的接觸反而會適得其反。他需要時間讓兩人適應環境,更需要時間讓自己和幕僚團隊製定出最合適的應對策略。
州牧府的書房內,炭火驅散了秋寒,陳暮、龐統、徐元再次聚首。桌案上攤開的不僅是江東輿圖,還有關於陸遜、淩統生平、性格、人際關係更為詳儘的卷宗。
“淩統剛烈,忠勇有餘,然失之躁切。其父淩操昔年死於甘寧之手,此事一直是他心中塊壘,對江東以外勢力,敵意極深。此前已被俘虜。”徐元分析道,“招降此人,幾無可能。其價值,更多在於與孫權談判時,作為一個重要的籌碼,或可換取實際利益,或可彰顯我方氣度。”
龐統點頭表示同意,補充道:“淩公績乃孫權心腹愛將,若能使其安然歸吳,可示我議和之誠意,亦可令孫權欠下一份人情,對未來邊境緩和或有裨益。強留無益,反生怨懟。”
陳暮將目光投向關於陸遜的卷宗,手指輕輕劃過“陸績其叔父,著名學者)”、“顧雍其嶽父,江東重臣)”等名字,最後停留在“孫策之婿”這一條上,沉吟道:“陸伯言則截然不同。其出身吳郡陸氏,姻連顧、孫,根深蒂固。更兼其人有王左之才,沉穩大度,非匹夫之勇可比。若能得之,勝得十萬雄兵。”
龐統歎道:“然其心誌,亦比淩統堅定十倍。孫氏於他,不僅是君臣,更有姻親、知遇之恩。欲降陸遜,難如登天。主公即便親自招攬,恐亦徒勞。”
“我知道。”陳暮笑了笑,那笑容中帶著幾分了然與幾分無奈,“但有些事,明知不可為,亦要為之。見,一定要見。不僅要見,還要讓他看到我交州、荊南的氣象,看到與江東不同的可能。即便不能為我所用,也要在他心中種下一顆種子。況且,與這等智者交談,本身於我,亦是一次印證與學習。”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嚴肅:“至於淩統,便依士元與元直之言,作為重要籌碼,在後續與孫權的談判中善加利用。務必保證其傷勢痊愈,以示我之誠意。”
策略既定,陳暮便開始著手安排與陸遜的會麵。他並不打算在森嚴的大堂進行審問式的召見,而是選擇了一處更為雅致、更能讓人放鬆的場所——州牧府後園的“觀瀾亭”。
三日後,秋高氣爽,觀瀾亭畔池水微瀾,幾尾錦鯉悠然遊弋。亭中設一棋枰,烹著清茶,並無護衛環伺,隻有陳暮一人,身著常服,坐在亭中,仿佛等待一位久違的友人。
陸遜在兩名文吏實為精通武藝的暗衛)的引導下,緩步而來。他依舊穿著素色布衣,脖頸間的白布已取下,隻留下一道淺粉色的疤痕。他步履從容,目光平靜地掃過園中景致,最後落在亭中的陳暮身上。
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麵。陳暮觀察著陸遜,見他麵容清臒,目光沉靜如水,雖經戰敗被俘,卻並無半分頹唐落魄之態,反而有種曆經風波後的澹泊與深邃。陸遜也在打量著陳暮,這位年紀與自己相仿,卻已手握重兵、占據數州之地的雄主,氣質溫潤如玉,並無尋常武夫的悍戾之氣,眼神明亮而睿智,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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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都督,請坐。”陳暮率先開口,語氣平和,並無勝利者的倨傲。
“階下之囚,不敢當都督之稱。陳公直呼賤名即可。”陸遜微微躬身,依言在陳暮對麵坐下,姿態不卑不亢。
陳暮親手為他斟了一杯茶,推至麵前:“廬陵一彆,都督風采依舊。傷勢可曾痊愈?”
“有勞陳公掛念,已無大礙。”陸遜接過茶杯,致謝道。
“此茶乃交州雲霧山所產,彆有一番風味,都督不妨一試。”陳暮仿佛真的是在招待客人。
陸遜依言品了一口,讚道:“清冽甘醇,確是好茶。”他放下茶杯,目光迎向陳暮,“陳公日理萬機,召見遜這敗軍之將,想必不隻是為了品茗吧?”
陳暮笑了笑,也不繞圈子:“伯言快人快語。暮確實心存妄念,欲效仿當年光武待嚴子陵,願虛位以待,請伯言助我,共安黎庶,開創一番事業。不知伯言意下如何?”他直接拋出了橄欖枝,稱呼也從疏遠的“都督”變成了更為親切的“伯言”。
陸遜聞言,臉上並無意外之色,隻是緩緩搖了搖頭,語氣平和卻堅定如鐵:“陳公厚愛,遜感激不儘。然遜世受國恩,姻連孫氏,名節所係,不敢有違。吳侯雖有過失,然於遜有知遇之恩,委以重任,信之不疑。今兵敗被擒,唯欠一死耳,安敢懷二心,覥顏事新主?陳公美意,遜心領,然實難從命。”
他的話清晰明了,沒有絲毫猶豫,將忠義與名節置於生命之上。
陳暮並未動怒,反而眼中欣賞之色更濃。他歎了口氣:“伯言忠義,令人敬佩。人各有誌,不能強求。既然如此,暮亦不再多言。伯言可安心在泉陵住下,一應所需,皆會供應。他日若有機會,暮仍願送伯言歸吳。”
陸遜深深看了陳暮一眼,起身,鄭重一揖:“陳公氣度,遜拜服。無論他日能否歸吳,今日之言,遜銘記於心。”
這次會麵,時間不長,言語不多,卻仿佛完成了一次無聲的交鋒。陳暮確認了陸遜的不可招攬,也展現了自己的氣度;陸遜堅守了臣節,也感受到了對手的不凡。
就在陳暮與陸遜觀瀾亭對談的同時,遠在許都的丞相府,一場針對南方局勢的密議也在進行。
曹操看著最新傳來的密報,冷笑道:“陳明遠果然打得好算盤,一邊扣押陸遜、淩統,一邊派人議和,這是又想得實惠,又想賣人情。”
司馬懿躬身道:“據報,陳暮對陸遜禮遇有加,今日更在私園召見,似有招攬之意。”
“招攬陸遜?”曹操嗤笑一聲,“他陳明遠未免太過天真。陸伯言若是易主之人,孤早就下手了。不過,他這般作態,倒是給了我們機會。”
他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陰鷙:“我們派往江東的人,到何處了?”
“已秘密抵達建業,正在接觸張昭、顧雍等老臣,以及孫權身邊近侍。”
“很好。”曹操手指敲著桌麵,“要讓他們不斷在孫權耳邊吹風,強調陸遜在陳暮處所受的‘禮遇’,暗示陳暮極力招攬,甚至可編造一些陸遜‘意誌動搖’的謠言。同時,要力勸孫權,絕不能輕易答應陳暮的議和條件,尤其不能在領土和賠償上讓步過多,否則國威喪儘,人心離散。”
“丞相高明!”司馬懿道,“如此,即便孫權力主議和,內部也會因此產生分歧和猜忌。而孫權對陸遜的疑心一旦被挑起,無論陸遜日後能否歸吳,其處境都將變得微妙。此乃釜底抽薪之策,可令孫、陳兩家難以真正聯合。”
曹操滿意地點點頭:“還要注意劉備那邊的動靜。聽說諸葛孔明最近也派了人前往建業?”
“是的,似是名為鄧芝的使者,打著吊唁廬陵戰歿將士的旗號。”
“吊唁?哼,黃鼠狼給雞拜年。”曹操冷哼一聲,“劉備也想趁機插一腳,撈取好處。告訴我們在江東的人,必要時,可以‘幫’孫權一下,讓他也‘看清’劉備的意圖。”
一道道無形的指令從許都發出,如同蛛網般向南蔓延。泉陵的觀瀾亭下,表麵平靜的對話背後,是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的博弈與算計。陸遜與淩統,這兩位身在囚籠的江東大將,他們的命運,已然成為攪動天下風雲的關鍵棋子。而此刻,被嚴密看管的淩統,對亭中的對話以及遠在許都的陰謀一無所知,他隻是在西廂房中,對著牆壁,一遍遍擦拭著並不存在的佩劍,等待著渺茫的,或許是最終審判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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