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陸遜抬起眼,目光依舊沉靜如水,但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此乃國君之決斷,非我等臣子可妄加置評。既已成事實,憤滿何益?徒亂人心而已。”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他這段時間以來費儘心力整頓、操練的丹陽郡兵與鄉勇,正在校場上喊著號子進行操練,汗水在春日陽光下閃爍。這些士卒,是丹陽,乃至江東如今還能倚仗的一份力量。
“我輩所能為者,”陸遜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郡尉耳中,“唯有守好腳下之地,護好境內之民。丹陽穩,則建業西麵門戶無憂,江東尚有一隅安寢。丹陽若亂,則寇兵可長驅直入,江東危如累卵矣。”
他的話語中沒有激昂的慷慨陳詞,也沒有頹喪的怨天尤人,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與沉甸甸的擔當。他深知孫權的猜忌已如懸頂之劍,也明了江東內部各派係在此重壓下的蠢蠢欲動,更清楚對麵那位年輕交州牧的虎視眈眈。但他更明白,此時此刻,丹陽不能亂,也絕對亂不起。這裡,或許是為江東保留最後元氣,以待天時的唯一希望。
“傳令下去,”陸遜轉身,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自即日起,各隘口、水陸哨卡,戒備等級提升一級。巡邏隊次加倍,巡弋範圍向外延伸十裡。遇有可疑人等,不問來曆,立即扣押,嚴加審訊。郡兵操練,增加山地潛行、夜間突襲、固守待援等科目。另,以本太守名義,行文各縣,嚴查囤積居奇、哄抬物價之行徑,務必確保春耕糧種、農具足量供應,若有奸商作亂,嚴懲不貸!平抑物價,安撫流民,絕不可讓民生凋敝,予外敵可乘之機。”
他沒有去糾結那份已化為灰燼的條約,也沒有沉溺於個人得失與境遇的悲憤,而是將全部精力與智慧,都投入到了丹陽本地的防務鞏固與民生維係之上。這既是一種沉默的抗議,一種對江東社稷最後的忠誠,也是一種在絕望困境中,唯一能抓住的、切實可行的道路——堅守。
《鄱陽條約》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飛越長江天塹,傳遍了整個天下,在各方勢力的棋局上,投下了一顆分量極重的棋子。
北地,鄴城丞相府。
曹操拿著細作不惜代價送來的條約詳細抄件,仔細閱畢,花白的眉毛微微聳動,隨手將其擲於桉上,發出一聲混合著輕蔑與凝重的冷哼:“孫權小兒,外強中乾,果然不堪大用!竟被陳暮一介南疆小子,逼至如此田地!看來,江東孫氏的氣數,當真衰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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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語中帶著對失敗者的鄙夷,但眼中閃爍的精光卻暴露了更深層的思慮。他站起身,在鋪著巨大地圖的廳堂內踱步,目光掃過長江沿線,最終落在交州與荊南的位置。
“陳明遠……不動刀兵,而取實利,逼簽城下之盟。其誌不在小,手段也更顯老辣陰狠,遠非孫權可比。”曹操停下腳步,看向侍立一旁的司馬懿,“仲達,你以為如何?”
司馬懿躬身答道:“丞相明鑒。陳暮借鄱陽之約,不僅獲取了巨大的經濟利益,更將戰略觸角深入江東腹地,此消彼長之下,其實力已非昔日交州偏安之勢可比。江東經此重創,短期內已無力北顧,甚至需要仰我鼻息以求存。然,陳暮坐大,亦非我軍之福。待漢中戰事底定,或可嘗試‘聯吳製陳’之策,但需謹記,孫權反複,不可傾心相托,隻可利而用之。”
曹操微微頷首:“此言甚合吾意。傳令下去,加派精乾細作,深入交州、荊南,重點探查其水軍戰船構造、荊南駐軍布防、以及泉陵朝堂之動向。此子,已成心腹之患矣。”
漢中,劉備軍大營。
中軍大帳內,劉備與法正、黃權等人亦得知了江東巨變。劉備手持條約抄件,良久無言,最終化作一聲長歎:“唉……仲謀竟簽此約,實出備之所料。想當年赤壁攜手,共抗曹賊,何其壯也!如今……江東經此一事,威望掃地,恐難再與我等鼎足抗衡矣。”言語之中,不免帶上了幾分物傷其類的悲涼。
法正目光銳利,分析道:“主公,此約雖極儘屈辱,然客觀上,也為孫權爭取了苟延殘喘之機。其必傾儘全力整頓內務,防備交州。短期內,江東無力西顧,於我軍專心應對曹操,奪取漢中,實為有利。”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隻是……那陳暮坐擁交州富庶之地,又得荊南魚米之鄉,扼守大江上遊,更借此條約捆縛江東,其勢已成蛟龍,若待其消化所得,穩固根基,未來必成我心腹大患,恐更甚於曹操!”
劉備麵色凝重,看向法正:“孝直有何高見?”
法正沉吟道:“待漢中戰事稍歇,我軍當立即派遣重臣,攜帶厚禮,前往泉陵與陳暮會晤。一則示好,探其虛實真意;二則,或可嘗試建立某種默契,至少穩住南方,使我等能全力北向。此事,非孔明或雲長親自出馬不可。”
劉備緩緩點頭,眼中憂色更深。天下的棋局,因為南方這匹黑馬的強勢崛起,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也更加凶險了。
而在建業城中,昔日猛將淩統的府邸,卻是門庭冷落。自被交州釋放歸來後,他便稱病不出,謝絕一切訪客。此刻,他獨自坐在演武場邊的石階上,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柄斷戈的鋒刃。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他剛毅卻布滿陰霾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一名跟隨他多年的老家將,悄悄送來飯食,看著淩統消沉的模樣,忍不住低聲道:“將軍,今日市井皆在傳聞,主公與交州簽訂了條約,鄱陽湖都要讓與他人泊船了……弟兄們心裡都憋著火,盼著將軍您……”
淩統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駭人的精光,但那光芒隨即又迅速暗澹下去,他揮了揮手,沙啞道:“休要再言!出去!”
老家將戛然而退。
淩統緩緩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手背青筋暴起。他仰頭望著被高牆分割開的一方天空,牙關緊咬,喉嚨裡發出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沉嗚咽。屈辱,如同毒液,侵蝕著他的驕傲,也煎熬著他的忠誠。
與此同時,在彭蠡澤與鄱陽湖交彙的指定水域,一場無聲的較量正在上演。幾艘懸掛交州水軍旗幟的運輸船,在數艘輕型戰船的護衛下,緩緩駛入條約中規定的“臨時停泊區”,進行第一次例行的“非武裝補給”。
岸邊,十幾名身著江東官服的小吏和低級軍官,麵色鐵青地看著這一切。他們奉命在此“協同管理”,實則隻能眼睜睜看著敵人的船隻,在自己曾經的內湖中來去自如。那船身上尚未完全修複的箭痕與撞擊凹坑,在陽光下清晰可見,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慘敗,嘲笑著眼前這份屈辱的和約。
一名頭發花白的老江東水兵,躲在蘆葦蕩後,看著那陌生的旗幟在曾經熟悉的水道上飄揚,渾濁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滑過滿是皺紋的臉頰,滴落在渾濁的江水中。他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那壓抑的嗚咽,卻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弱國的悲歌,在春風中飄散,卻深深烙進了每一個親曆者的心底,醞釀著未知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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