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宮城的書房內,燈火搖曳,將孫權陰晴不定的臉色映照得更加深邃。張昭與顧雍垂首立於下方,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桉上,攤開著那份經過數日激烈爭論、反複修改的《鹽鐵官營試行策》。
“主公,此法雖能解一時之困,然其遺禍深遠,恐動搖國本啊!”張昭須發微顫,聲音帶著痛惜,“江東立國之基,在於與世家共治。若強行收鹽鐵之利,必使上下離心,內外交困,屆時何以抗交州?何以禦北虜?”
顧雍亦躬身道:“子布公所言,乃老成謀國之言。主公,府庫雖窘,然可另尋他法,如鼓勵海貿,清查隱戶,或可暫渡難關。鹽鐵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萬望主公三思!”
孫權的手指緊緊攥著玉帶,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何嘗不知此中利害?但霍峻冰冷的目光、文聘遊弋的戰船、陳暮那看似平和卻步步緊逼的姿態,如同夢魔般日夜纏繞著他。屈辱感與危機感交織,迫使他必須抓住任何可能的力量。
“孤意已決。”孫權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非是孤不體恤臣工,實乃國勢維艱,不得已而行非常之法!《試行策》先行於吳郡、會稽兩地,由孤之親衛督辦,戶曹協理。凡有抗命、陰奉陽違、煽動民變者,”他眼中寒光一閃,“無論其位多高,族多顯,皆以國法論處,絕不姑息!”
張昭與顧雍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無力與憂慮。他們知道,這道閘門一旦開啟,洶湧的暗流將再也無法遏製。
泉陵城西,原本的一片荒坡,此刻已成了巨大的工地。無數民夫工匠在忙碌,夯土壘石,架梁鋪瓦,“湘州書院”的輪廓已初具規模。而在臨時設立的考核點外,更是人聲鼎沸,來自天南地北的士子排起了長龍。
考核並非傳統的經義策問,而是分為數科:明經科考校經典基礎,策論科觀其時務見解,算學科測試數理能力,更有“格物科”問些農時、水利、匠造常識。這種新穎的考核方式,讓許多熟讀詩書的士子措手不及,卻也令一些精於實務的寒門子弟眼前一亮。
“這…這‘格物’為何物?君子當修德明經,何須知曉這些匠人之事?”一個來自江東的錦袍士子看著考題,眉頭緊鎖,喃喃自語。
他身旁一個穿著粗布長衫,手上還帶著老繭的年輕士子卻目光專注,奮筆疾書。他雖引經據典不如前者,但對農時水利的見解卻鞭辟入裡,數據詳實。
徐元與龐統隱在遠處的高樓上,俯瞰著這熱鬨的景象。
“元直此法大善,”龐統撚須笑道,“如此選拔,方能得其才而用之,而非選其記誦之工。隻是,恐會引來一些腐儒非議。”
徐元澹然道:“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主公欲爭天下,豈能儘用皓首窮經之輩?需得通曉實務,能安民富國之人。些許非議,何足道哉。”他目光掃過人群中那些雖衣衫樸素卻眼神明亮的寒門士子,補充道,“而且,此策更能吸引真正有才乾卻無門路之人。你看那布衣士子,其論水利之策,頗有些見地。”
果然,數日後放榜,那布衣士子赫然名列前茅,而幾位來自江東大族的子弟卻名落孫山,引得一片嘩然。消息傳回江東,更添了幾分對交州“敗壞學風”、“不尊古製”的指責,但也讓更多底層才俊心向往之。
丹陽,毗陵鹽場。這裡是顧氏重要的產業之一。一隊身著禁軍服飾,由孫權親信率領的官兵,與鹽場顧氏私兵形成了對峙。空氣中彌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息。
“奉吳侯令,鹽場自此由官府接管!爾等速速交接,不得有誤!”禁軍頭目高舉令牌,厲聲喝道。
顧氏鹽場管事麵色鐵青,寸步不讓:“此乃顧氏私產,曆代經營,有契書為證!吳侯豈能無故強奪?我等需得家主之命,方可交接!”
“大膽!敢抗王命?”禁軍頭目“鏘”地拔出半截佩刀,身後兵士也紛紛亮出兵刃。顧氏私兵同樣毫不示弱,刀槍並舉,場麵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馬上的丹陽郡兵高聲喊道:“陸太守有令!丹陽境內,嚴禁私鬥!凡有械鬥者,無論緣由,皆視為叛亂,格殺勿論!太守已派兵馬前來彈壓,即刻便到!”
對峙雙方聞言皆是一怔。陸遜的介入,像一盆冷水,暫時澆熄了即將爆發的火星。禁軍頭目雖有不甘,但也知陸遜手握重兵,且奉命維穩,不敢輕易引發大規模衝突。顧氏管事更是鬆了口氣,有了緩衝之機。
消息傳回宛陵,陸遜麵無表情。他並未偏袒任何一方,隻是嚴格執行了他“維持穩定”的軍令。但這平衡能維持多久?他派出的兵馬隻能暫時隔開雙方,鹽場歸屬的根本矛盾並未解決。他知道,自己這把懸在丹陽上空的利劍,隨時可能斬向任何一方,而無論斬向誰,都將是丹陽,乃至江東的悲劇。
許都,魏王宮。曹操看著各地彙總來的情報,尤其是關於湘州書院考核方式以及丹陽對峙的詳細描述,眉頭緊鎖。
“摒棄經義,看重雜學;壓製豪強,提拔寒微……”曹操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忌憚,“陳暮此子,行事每每出人意表,卻直指要害。他這不是在爭一時之長短,而是在……重塑規矩!”
他看向下方的劉曄、董昭等人,沉聲道:“江東孫權,昏招迭出,自毀長城,已不足為慮。劉備困守漢中,一時難圖。唯有這陳暮,其勢漸成,其法危險!若任其坐大,恐將來天下士人之心,儘歸交州矣!”
劉曄拱手道:“大王所言極是。然我軍重心在北,漢中未平,幽州亦需安撫,實難大舉南征。不若……遣一能言善辯之士,攜天子詔書,前往泉陵,假意冊封,實則窺其虛實,若能挑動其與孫權、劉備之矛盾,使其相互攻伐,則我可坐收漁利。”
曹操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可。人選……就派蔣乾去吧。此人機辯,或可一試。另,傳令荊州刺史部,加強戒備,尤其注意交州水軍動向。再令青、徐之地的細作,散播消息,言交州欲跨海北圖,讓那些海商世家也緊張起來,絕不能讓他安穩發展!”
他決不允許南方出現一個如此具有顛覆性的強大勢力。明的刀兵暫不可用,暗的絆子卻必須層出不窮。星火已現,他要在其燎原之前,儘可能地將之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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