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過後,丹陽的寒意更重,仿佛能滲透人的骨髓。宛陵城頭的守軍,望著城外逐漸增多的、打著呂範旗號的遊騎,心情如同這天氣一般,沉重而陰鬱。流言早已在軍中傳開,建業要對府君動手了。一種悲憤而又無力的情緒在蔓延,他們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卻不知該指向何方。
這日,一騎來自建業的快馬,無視丹陽邊境哨卡的盤問,手持吳侯令牌,徑直闖入宛陵城,直奔太守府。來的並非宣旨宦官,而是一名身著黑衣、麵容冷峻的監軍使者,名為孫彪,乃是孫氏宗族旁支,素以酷烈著稱。
陸遜在正堂接見了他。堂內除了幾名必要的屬吏,郡尉及幾位核心將領皆按劍立於兩側,麵色不善地盯著這位不速之客。
孫彪倨傲而立,並未行禮,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絹帛,並非正式的詔書,而是一道密令。
“丹陽太守陸遜聽令!”孫彪聲音尖利,刻意放大,確保堂內所有人都能聽見,“吳侯有令,查丹陽太守陸遜,暗通吳郡逆黨,資敵糧草,擁兵自重,意圖不軌!著即解除陸遜一切兵權,即刻鎖拿,押赴建業受審!丹陽郡務,暫由監軍孫彪接管,郡兵指揮權,移交副將……”
“胡說八道!”話音未落,一名性情火爆的年輕將領已然按捺不住,猛地拔出佩劍,指向孫彪,“府君忠心耿耿,天地可鑒!爾等奸佞,竟敢構陷忠良!”
“放肆!”孫彪臉色一變,厲聲喝道,“敢抗王命,果然是要造反!左右,與我拿下此獠!”他身後帶來的幾名健碩衛士便要上前。
“住手!”陸遜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所有人的動作都為之一頓。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平靜地看向孫彪,那目光深處,再無往日的掙紮與痛苦,隻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孫監軍,”陸遜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你說我暗通逆黨,資敵糧草,可有實證?”
孫彪冷哼一聲:“吳侯明察秋毫,豈會冤枉於你!呂範將軍軍中補給線,指向丹陽,這便是鐵證!陸遜,休要狡辯,速速束手就擒,或可免家人牽連之禍!”他刻意加重了“家人牽連”四字,帶著赤裸裸的威脅。
此言一出,堂上眾將更是怒不可遏,紛紛拔劍,眼看就要火拚。郡尉死死按住劍柄,看向陸遜,隻等他一聲令下。
陸遜卻笑了。那笑容極其短暫,充滿了無儘的悲涼和嘲諷。他看向孫彪,又仿佛透過他,看向那遠在建業宮城中的君王。
“實證?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輕輕搖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我陸伯言,自追隨討逆將軍孫策)以來,曆經大小數十戰,守廬陵,鎮丹陽,自問無愧於心,無愧於江東。今日之罪狀,實乃莫須有之荒唐。”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堂上那些為他義憤填膺的部將,心中最後一點溫熱也漸漸冷卻。他不能反,反了,便是坐實了罪名,便是將丹陽拖入戰火,便是給了外敵可乘之機,更是對他畢生信念的徹底背叛。但他也絕不能如此屈辱地被鎖拿赴死,那不僅是他個人的恥辱,更是對他身後這些追隨者、對丹陽軍民的不負責任。
“兵權,我可以交。”陸遜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但要鎖拿我陸遜,卻是不行。我就在這太守府中,靜候吳侯的……‘明察’。若吳侯認定我有罪,需取我項上人頭,隻需一紙明詔,我陸遜,自當奉上,絕不令使者為難。”他這是要以自己的性命為質,換取丹陽暫時的平靜,也做最後一次無言的抗爭。
孫彪沒料到陸遜如此應對,一時語塞。他敢來,是仗著王命和身後的呂範大軍,但若真在太守府內逼反了陸遜和這些明顯效忠於他的將領,他自己也難逃一死。
“你……你抗命不尊!”孫彪色厲內荏。
“非是抗命,”陸遜澹澹道,“隻是不願江東再添內亂,不願丹陽軍民,因我一人而受刀兵之禍。監軍若覺不妥,可回報吳侯,請吳侯定奪。”他揮了揮手,示意送客,姿態決然。
孫彪臉色鐵青,知道今日難以達成目的,恨恨地一跺腳:“陸遜,你等著!看你還能猖狂幾時!”說罷,帶著人狼狽而去。
孫彪在丹陽受挫的消息,很快便通過暗衛的渠道,擺在了陳暮的桉頭。
“好!陸伯言終於被逼到絕路了!”龐統撫掌笑道,“孫權此舉,簡直是自斷臂膀,還將這臂膀親手推向我等!主公,東風已至!”
徐元也麵露喜色:“陸遜雖未公然反抗,但其拒交兵權實質是拒絕被鎖拿,兵權已答應交出,但過程僵持),已是與孫權公開決裂。其心已死,其誌已搖。此刻招攬,正當其時!”
陳暮看著情報,沉吟片刻,問道:“陸遜家眷何在?”
“回主公,據查,陸遜家眷仍在吳郡,但已被孫權派人嚴密監視,形同軟禁。”徐元答道。
陳暮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此乃孫權挾製陸遜的籌碼,也是我們的機會。士元,可能設法將其家眷秘密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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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統撚須思索:“吳郡雖經戰亂,但看守必然嚴密。需派精乾人手,周密計劃,或有五成把握。”
“五成,足夠了。”陳暮決斷道,“立刻去辦!不惜代價,也要將陸遜家眷安全接到泉陵!同時,”他看向徐元,“元直,你親自執筆,以我的名義,再寫一封書信給陸伯言。不必勸降,隻言‘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江東非明主,交州虛席以待。君之家卷,吾必竭力營救,盼君無後顧之憂,擇木而棲。’”
他要把事情做絕,也要把人情送到。既要讓陸遜徹底絕望於孫權,也要讓他看到投奔交州的希望和誠意。這封信,連同營救其家眷的行動,將成為壓垮陸遜對江東忠誠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在廬陵前線,鄧艾接到了陳暮的最新指令。他立刻調整部署,對韓當部的騷擾力度驟然加大,同時,幾支精銳的小股部隊,扮作商隊或流民,悄然滲透向丹陽與豫章的交界地區,他們的任務並非作戰,而是散布消息,將孫權如何猜忌功臣、如何構陷陸遜、以及陸遜如何為了保全丹陽而寧死不屈的“悲情”故事,大肆渲染傳播。他要讓丹陽軍心更加傾向陸遜,也讓孫權承受更大的輿論壓力。
孫彪走後,太守府陷入了一片死寂。陸遜揮退了所有部將和屬吏,獨自一人留在空曠的正堂。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孤寂而淒涼。
他走到堂前,望著庭院中那棵在秋風中凋零的古樹,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年少時聽聞孫策橫掃江東的英姿,初次麵見孫權時那份君臣相得的期許,廬陵城下與鄧艾交鋒的驚險,被俘後陳暮那真誠而惋惜的挽留,回到江東後孫權那日漸加深的猜忌與冷遇,丹陽任上殫精竭慮的維持,吳郡世家血流成河的慘狀,以及今日……這赤裸裸的、欲置他於死地的構陷和威脅。
“哈哈……哈哈哈……”陸遜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由低到高,充滿了無儘的悲愴與自嘲,最終化為哽咽。“孫仲謀……這就是你給我的結局嗎?我陸遜……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他一直以為,隻要自己足夠忠誠,足夠努力,就能挽回君心,就能保全江東。可現在他明白了,在絕對的猜忌和權力麵前,忠誠不過是隨時可以丟棄的敝履,功績不過是加速死亡的催命符。他守護的江東,早已不是孫策、周瑜時代的那個充滿朝氣、意氣風發的江東了。它在孫權的猜忌和內耗中,已經從根子上爛掉了。
他想起陳暮當初的話:“伯言大才,孫權非明主,何不另擇高枝?”當時他嗤之以鼻,以為那是離間之言。如今看來,那竟是一語成讖!是自己瞎了眼,蒙了心,守著這艘注定沉沒的破船,直到海水沒頂!
信念的高塔,在這一刻,轟然倒塌,碎成齏粉,隻剩下冰冷的灰燼。對孫權的忠誠,對江東的熱愛,全部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背叛後的心如死灰,以及……一絲絕境中求生的本能和對家人安危的極度擔憂。
就在這時,親衛隊長彭材悄無聲息地出現,手中捧著一支細小的銅管。“府君,泉陵……密信。”
陸遜猛地回頭,看著那支銅管,眼神複雜。他顫抖著手,接過,取出裡麵的絹帛。上麵是徐元那熟悉的筆跡,以及陳暮那看似平澹,卻字字千鈞的承諾。
“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江東非明主,交州虛席以待。君之家卷,吾必竭力營救,盼君無後顧之憂,擇木而棲。”
看著這寥寥數語,陸遜的眼淚終於無法抑製地洶湧而出。這不是悲傷的淚,而是解脫的淚,是悔恨的淚,也是……希望的淚。他緊緊攥著那絹帛,仿佛攥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望向建業的方向,眼中最後一點溫情與留戀也徹底熄滅,隻剩下冰冷的決絕。
“孫權……是你,負我在先!”他低聲自語,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新生的力量。
他終於,要為自己,為家人,為這些追隨他的將士,尋找一條真正的生路了。信念已成灰燼,但在灰燼之中,或許能萌發出新的幼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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