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人的艦隊殘骸還在海上漂浮,焦黑的木板隨著潮水起落,像是一塊塊未愈的傷疤。
那些被炮火撕裂的船帆碎片在海浪中沉浮,時而露出繡著東印度公司徽章的邊角,時而翻卷起被硝煙熏黑的裡襯。
朱慈興站在熱蘭遮城的廢墟上,靴底碾過一塊刻著拉丁文anno1643的城磚,那凹凸不平的銘文硌著他的腳心,讓他想起幼時在紫禁城禦書房把玩的西洋自鳴鐘底座上的刻字。
遠處忙碌的士兵和原住民正在清理戰場,幾個閩南口音的士卒用撬棍翻動倒塌的石柱,下麵壓著的荷蘭火槍已經扭曲變形,槍管裡塞滿了潮濕的火藥,像一條條僵死的黑蛇。
他的龍紋戰靴踩在焦黑的城磚上,細碎的崩裂聲中,一股淡淡的焦糖味飄散開來——那是總督府地窖裡儲存的蔗糖被大火熬焦後滲入磚縫的氣息。
俯身拾起半截荷蘭旗杆時,他發現旗杆底部竟然鑲嵌著一枚萬曆通寶,銅錢邊緣已經和橡木融為一體,想必是當年的中國工匠偷偷埋下的鎮物。
絲綢旗幟在雨中舒展又蜷縮,猩紅的染料暈染進他掌心的紋路,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讓他恍惚看見北京城破那日,鮮血在乾清宮的青磚地上蜿蜒成的詭異圖案。
陛下,荷蘭人雖敗,但巴達維亞必會再派大軍。鄭成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連日嘶吼後的沙啞。
這位海帥的鎖子甲上掛著幾片未清理乾淨的火藥殘渣,隨著他的動作簌簌掉落,在磚石上彈出細小的黑點。
他腰間倭刀的鮫魚皮鞘裂了道三寸長的口子,露出裡麵暗紅色的襯綢——那是用南京雲錦改製的,如今被海水浸泡得發硬,邊緣處還粘著幾粒晶瑩的鹽晶。
朱慈興摩挲著旗杆上精致的鬱金香雕紋,忽然發現花紋間隙裡卡著半片指甲蓋大小的貝殼,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他輕笑出聲:鄭卿你看,這些紅毛夷連旗杆都要雕花。
手腕一振,殘旗如斷翅的海鳥般墜入波濤,在接觸水麵的瞬間舒展開來,像極了當年李自成破城時,從午門城樓飄落的那幅《萬裡江山圖》的最後一次綻放。
遠處傳來原住民搬運石料的號子聲,混著閩南士卒粗獷的談笑。
有個皮膚黝黑的少年兵扛著比他個頭還高的橡木梁,草鞋早已磨穿,在泥地上留下帶血的腳印,每個腳印裡都蓄著淺淺的雨水,倒映出支離破碎的天空。
朱慈興眯起眼睛,看見幾個土著婦女正用荷蘭人的銅盆煮著野菜,盆底被火燒得發黑,上麵鐫刻的拉丁文家徽在沸水中時隱時現。
傳朕口諭。朱慈興突然轉身,鬥篷掀起一陣帶著鹹腥味的風,露出內襯上密密麻麻的補丁——那是用荷蘭軍旗、葡萄牙商船帆布和各種不知來曆的碎布拚湊而成的。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廢墟瞬間安靜下來:即日起拆除總督府所有殘存建築,木料石料悉數用於修築民舍。朕的寢宮——他指向城牆邊那片焦土,那裡還豎著半截燒焦的十字架,就在那裡搭個草棚。
鄭成功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見年輕皇帝開裂的指甲縫裡嵌著火藥殘渣,右手虎口處結著厚厚的繭——那是連日拉弓留下的印記。
龍袍下擺被鐵蒺藜撕開的口子裡露出粗麻襯褲,褲腳沾著已經乾涸的泥漿,像是給這位流亡天子鑲了道土黃色的邊。
夕陽將三十七根毛竹搭成的骨架染成金色時,朱慈興正赤腳踩在泥漿裡捆紮橫梁。
他束發的玉冠早不知丟在何處,發絲間粘著幾片從荷蘭聖經上撕下來的羊皮紙碎片,汗水在沾滿火藥灰的臉上衝出幾道溝壑,讓這位年輕的皇帝活像個剛從礦洞爬出來的苦力。
老漁夫陳阿公用豁口的青花瓷碗端來清水,碗底沉著幾粒泡發的枸杞——這是老人藏在漁網夾層裡帶出大陸的珍寶,在陽光下像一顆顆凝固的血珠。
夜風掀起新鋪的棕櫚葉頂棚,露出縫隙裡碎鑽般的星光。
朱慈興躺在散發著青草香的上——那是兩張條凳架著塊刻著voc標記的艙門板,木板邊緣還殘留著幾根鏽蝕的鐵釘。遠處海浪聲中,值夜的士兵咳嗽著往火堆裡添柴,燃燒的木頭是拆自荷蘭人的葡萄酒箱,偶爾爆出幾個火星,空氣裡便彌漫開淡淡的橡木桶香氣。
某個思鄉的年輕軍士在用樹葉吹著《梅花三弄》,曲調時不時被海風打斷,像一幅被撕碎的山水畫。
春耕的泥土在犁鏵下翻湧,散發出潮濕的腥氣。
朱慈興扶犁的手掌磨出了血泡,混著唾沫在犁把上留下淡紅的印記。
他身後撒種的孩童嬉笑著把穀粒拋向空中,那些金黃的種子在陽光下劃出細小的弧線,像一場微型流星雨。
突然犁鏵地撞上異物——挖出來竟是半截西班牙火槍,槍管裡塞著發黴的玉米粒,扳機上纏著一縷褪色的紅綢,不知是哪個陣亡士兵的紀念物。
陛下!鄭成功急匆匆踏過田壟,官靴陷進泥裡發出咕唧聲,永曆帝的信使...那信使瘦成骨架的軀體裹在破爛的衣衫裡,右袖空蕩蕩的,傷口用魚鰾膠草草封著,隨著呼吸滲出淡黃色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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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顫抖著解開貼身油布包時,朱慈興聞到了腐肉和海水混合的腥臭,其間還夾雜著一絲熟悉的龍涎香——那是永曆帝最愛的熏香味道。
展開的信箋上,永曆帝的字跡比三年前在桂林見到時更加潦草,最後幾行被血跡暈染得像雪地裡凋零的梅花。
信紙角落蓋著的玉璽印泥淡得像是垂死者的唇色,朱慈興用指尖輕撫那個模糊的印記,突然發現印章邊緣多了一道細小的裂紋——那是當年清軍破南京時,玉璽從案幾摔落留下的傷痕。
台風季來臨前的夜晚悶熱得令人窒息。朱慈興蹲在海灘上,看老兵教新兵用荷蘭人的纜繩結漁網。
浪花舔著他的赤腳,退去時在腳背上留下細小的鹽粒。他隨手撿起一隻刻著葡萄牙紋章的椰子殼,發現裡麵竟藏著幾隻小寄居蟹,正驚慌失措地揮舞著螯足。斥候的呼喊聲撕破夜空時,他正用佩劍在沙灘上劃出南洋諸島的地形圖,劍尖挑起的沙粒在月光下像一串串細小的珍珠。
海戰在黎明時分爆發。朱慈興的箭矢穿過某個荷蘭軍官的咽喉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記得《永樂大典》裡記載的萊茵河地理——那是在東宮時,某個西洋傳教士進獻的圖冊上的內容。那個金發碧眼的年輕人倒下時,黃銅懷表從軍裝口袋滑出,表蓋裡嵌著的姑娘肖像在晨光中閃閃發亮,她淺藍色的眼睛裡盛滿笑意,嘴角的弧度竟與朱慈興早夭的妹妹有三分相似。
凱旋的號角吹響時,朱慈興正在給一個腹部中箭的少年兵喂水。那孩子不過十五六歲,喉結還沒完全長出來,喝水時脖頸上的血管像幾條細小的青蛇在皮膚下遊動。鹹腥的血混著淡水從他嘴角溢出,在臟兮兮的下巴上衝出幾道淺溝。他最後說的話是娘親種的荔枝該熟了,尾音消散時,朱慈興恍惚聽見了景陽鐘的餘韻——那是北京城破前,他最後一次聽見的鐘聲。
祭祀用的三牲是島上自產的:一隻羽毛油亮的黑羽公雞、渾身布滿褐色斑點的本地山羊、還有條鱗片閃著金光的大眼鯛。朱慈興親手將稻穗、番薯和曬乾的魚獲供上香案時,聽見觀禮的荷蘭俘虜小聲嘀咕:這算什麼皇帝...通譯嚇得麵如土色,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朱慈興卻大笑起來,笑聲驚飛了停在旗杆上的幾隻海鷗:告訴他們,朕是吃百家飯的皇帝。他指向遠處新建的糧倉,金黃的稻穀正從風車口瀑布般傾瀉而下,在陽光下形成一道流動的金色帷幕。
鄭成功宣讀《開墾令》時,咳嗽聲越來越重,像是有把鈍鋸在拉扯他的肺葉。當他念到凡墾荒十畝者免賦三年時,嘴角溢出的血絲滴在詔書上,恰好染紅了字的最後一筆。朱慈興悄悄將自己的手帕塞過去,那方素絹上繡著的龍紋已被洗得發白,龍的眼睛處甚至磨出了一個小洞,像是流儘了最後一滴淚。
儀式結束後,朱慈興獨自登上熱蘭遮城殘存的角樓。磚縫裡鑽出的雜草蹭著他的褲腿,開出幾朵不知名的紫色小花。他望著漫山遍野的梯田,新栽的甘蔗苗在風中泛起綠浪,遠處幾個農人正用荷蘭人的頭盔舀水澆地,金屬在陽光下閃動著魚鱗般的光斑。懷中的永曆帝密信已經泛潮,字跡在東南季風裡漸漸模糊,唯有玉璽的印記依然清晰——這是離京時他唯一帶走的物件,此刻在陽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像滴永不乾涸的淚。
當鄭成功尋來時,隻見城牆磚上多了個殷紅的印記,旁邊刻著新擬的年號,刻痕裡還沾著新鮮的泥土——想必是用折斷的鋤頭尖刻下的。他們的皇帝正蹲在菜園裡,專心致誌地給番薯苗捉蟲,後頸被曬得通紅,衣領處爬著幾隻不知疲倦的螞蟻。海風送來孩童的讀書聲,他們用閩南語吟誦著新編的《農桑經》,偶爾夾雜著幾個發音生硬的荷蘭語詞彙。海天交界處,最新改造的戰艦正在試航,白帆鼓滿希望的風,帆布上補著的各色補丁,像一片片來自不同故土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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