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六年秋,衡州城外八十裡,蒸水河畔的晨霧還未散儘,就被一股混雜著鐵鏽、汗腥與腐爛稻草的氣息衝得支離破碎。這氣息黏在人的皮膚上,像一層化不開的油脂,連吹過湘南丘陵的風都帶著赭紅色泥土的腥氣,沉甸甸地壓在十餘萬對峙的大軍頭頂。
西麵的明軍大營裡,李定國在望樓上已經站了整整一夜。露水打濕了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棉甲,肘部磨出的毛邊沾著草屑,甲葉的縫隙裡嵌著去年桂林之戰時濺上的暗紅血漬,被晨霧浸得發烏。他抬手按了按腰間的佩刀,鯊魚皮鞘上的鱗片在微光裡泛著冷光——這是當年張獻忠賜他的“破虜刀”,刀鞘上還留著一道深可見骨的劈痕,是三年前與吳三桂在川滇邊境惡戰時,被對方的長柄大刀砍中的。
“王爺,您的早飯。”親兵捧著個粗瓷碗上來,碗裡是糙米飯混著野菜,上麵臥著半塊烤得焦黑的馬肉。李定國接過碗時,指節因徹夜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東麵的地平線,那裡的晨霧正被一股越來越濃的殺氣攪得翻滾。碗沿的豁口在他掌心硌出淺淺的紅痕,讓他想起昨夜巡營時,看到傷兵們用同樣的破碗喝藥,藥汁順著豁口往下滴,在泥地上積成小小的黑窪。
望樓下的空地上,幾個火頭軍正用石頭支著鐵鍋煮粥,鍋底的黑垢結得像層鎧甲。一個瘸腿的老兵蹲在旁邊,用斷了半截的鐵勺慢悠悠地攪著,他空蕩蕩的左袖管在風裡晃蕩——那是去年在新會城外被清軍的鳥銃打中的,傷口愈合後總留著個銅錢大的洞,陰雨天就鑽心地疼。“高將軍來了!”有人低喊一聲,老兵慌忙用鐵勺在鍋裡磕了兩下,把勺柄上纏著的布條往緊裡勒了勒,那布條是用明軍舊旗的邊角料做的,上麵還能看見模糊的“明”字殘痕。
高文貴的鎖子甲上結著層白霜,甲片間的縫隙裡卡著乾枯的草莖。他翻身下馬時,靴子在泥地上踩出深深的印子,靴筒裡露出半截染血的布條——那是用來裹腳的,連續三天三夜的哨探讓他的腳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著刀尖。“王爺,鑲紅旗的巴牙喇已經過了前麵的落馬橋,先鋒官是尼堪的侄子,固山額真圖賴。”他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地圖,上麵用炭筆勾著清軍的行軍路線,墨跡被汗水洇得發藍,“圖賴帶了三百精騎,把咱們前哨的三個烽燧都拔了,弟兄們……沒一個活下來的。”
李定國捏著地圖的手指猛地收緊,炭筆勾勒的線條在他掌心硌出深深的紋路。他想起那三個烽燧裡的士兵,都是去年從貴州招募的苗兵,個子不高,卻個個能在山澗裡如履平地。前幾日還見他們在營裡比試射術,用的是繳獲的清軍弓,箭杆上刻著自己的名字,像“阿虎”“石生”這樣帶著山野氣的字眼。“讓火器營把佛郎機炮推到西南角的土坡上。”他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晨霜的冷硬,“告訴他們,等清軍過了河灣,再打第一輪齊射。”
高文貴領命轉身時,看見望樓的柱子上貼著張泛黃的紙,是李定國親筆寫的《賞罰令》,邊角被風吹得卷了邊。上麵寫著“斬將者賞銀五十兩,奪旗者賞田三畝”,字跡遒勁有力,卻在“田”字旁邊多了個小小的墨團——那是上個月有個士兵問“咱們什麼時候能回家種地”,李定國蘸著墨汁無意識點上去的。
東方的鼓聲就是在這時炸響的。
“咚——!”
第一聲鼓像是從地心深處滾出來的,震得望樓的木梁都在發抖。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越來越密,越來越沉,像無數麵重錘砸在人的心口。李定國扶著望樓的欄杆,看見欄杆上的木紋裡嵌著顆生鏽的彈丸,是去年從自己肩頭取出來的,當時軍醫說再偏半寸就穿心而過。
清軍的陣列在鼓聲裡緩緩展開,像一幅被巨手鋪開的黑布。最前麵的漢軍綠營精銳披著亮閃閃的鐵甲,甲片上的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們的長槍方陣排得整整齊齊,槍尖斜指天空,在初升的太陽下連成一片晃動的銀海。李定國數著方陣的行數,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陝北,張獻忠教他看兵陣時說的話:“陣腳越齊,心越虛,就怕中間出個豁口。”
“王爺您看!”親兵突然指向左側,李定國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數百名清軍弓箭手正在張弓搭箭,他們的弓弦是用牛筋做的,拉滿時發出嗡嗡的顫音,箭壺裡插著的狼牙箭閃著幽藍的光——那是淬了毒的。更遠處,鑲紅旗的巴牙喇騎兵正來回馳騁,他們的馬蹄鐵是新換的,踏在堅硬的土地上迸出火星,馬蹄聲與鼓聲混在一起,像一場即將吞噬一切的風暴。
尼堪的王旗在中軍裡格外刺眼。那杆明黃色的大旗足有三丈高,旗杆是用整根遼東鬆木做的,頂端鑲著個鎏金的龍頭,龍嘴裡銜著顆紅寶石,在陽光下亮得像團火。李定國眯起眼,能看見尼堪那頂金盔上的紅纓,像一叢燃燒的野草。他想起去年繳獲的清軍文書裡,有個傳教士寫尼堪“飲血茹毛,喜以活人祭旗”,當時隻當是誇張,直到上個月在永州城外,看見被剝了皮的百姓掛在旗杆上,才知道字字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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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軍旗,前進!”清軍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喊,李定國聽出那是漢話,卻帶著說不出的生硬。漢軍綠營的方陣開始移動,步伐整齊劃一,踩起的煙塵順著風飄過來,帶著股嗆人的土腥味。方陣最前麵的幾個士兵舉著盾牌,盾牌上畫著青麵獠牙的鬼麵,是從明軍舊物改的,隻是把上麵的“明”字刮掉了,留下片模糊的疤痕。
“火器營準備!”李定國的聲音在風裡散開,望樓下的傳令兵立刻舉起了紅旗。火器營的士兵們正蹲在鹿砦後麵,往佛郎機炮裡填火藥,他們的袖口都纏著濕布,防備炮管過熱燙傷。一個年輕的炮手手抖得厲害,藥勺裡的火藥撒了不少,旁邊的老兵照著他後腦勺拍了一巴掌:“怕個球!紅毛夷的炮都打過來過,還怕這些二鬼子?”老兵的耳朵缺了半隻,是被荷蘭人的炮彈震掉的,說話時總帶著點漏風的嘶聲。
清軍的箭雨先到了。
無數支狼牙箭像黑雲般壓過來,在空中劃出密密麻麻的弧線。李定國看見一箭射在望樓的木柱上,箭尾還在嗡嗡發抖,箭頭的倒鉤上掛著點布屑,是從哪個士兵的衣服上刮下來的。樓下傳來慘叫聲,他低頭看去,一個苗兵被箭釘在了寨門上,箭杆從他的胸膛穿過去,露出的箭尖上沾著血絲,他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玉米餅,餅渣撒了一地。
“放!”
隨著李定國一聲令下,佛郎機炮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炮口噴出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滾燙的炮彈呼嘯著穿過煙塵,在清軍的方陣裡炸開。李定國看見最前麵的長槍方陣瞬間塌了個口子,鐵甲碎片混著血肉飛了起來,像一蓬綻開的紅雨。沒被炸到的士兵開始慌亂,有人扔下長槍想往後跑,卻被後麵的督戰隊用刀劈倒,血濺在同伴的甲胄上,順著甲片的縫隙往下淌。
“王爺,打中了!”親兵興奮地大喊,李定國卻沒動,他的目光落在清軍的騎兵陣列上。那些巴牙喇騎兵果然沒亂,依舊按著陣腳,隻是馬頭轉了個方向,顯然在等步兵重整陣型。“尼堪這老狐狸。”他低聲罵了一句,看見尼堪的王旗動了一下,像是有人在調整旗杆的角度。
漢軍綠營的方陣在督戰隊的刀下重新合攏,隻是這次的步伐明顯慢了。他們開始用盾牌搭成龜甲陣,一步步往前挪,盾牌相撞發出沉悶的響聲。李定國知道,真正的硬仗要來了——這些綠營兵大多是被逼無奈的漢人,卻被清軍逼著打自己人,他們的盾牌後麵,藏著多少不情願,又藏著多少被逼出來的狠勁?
“讓刀牌手準備。”李定國對身邊的傳令兵說,“告訴他們,等清軍到了壕溝邊,再扔火油罐。”他的目光掃過營裡的士兵,看見一個少年兵正往箭壺裡插箭,他的胳膊還沒甲片粗,臉上沾著灰,卻死死咬著牙,像頭準備拚命的小狼。那是上個月從衡州城裡招來的孤兒,父母被清軍殺了,報名時說“要殺紅毛鬼報仇”,把“滿”說成了“紅”。
清軍的方陣已經到了壕溝邊。他們開始用斧頭砍鹿砦,木頭斷裂的聲音讓人牙酸。李定國看見一個綠營兵的斧頭卡在木樁裡,他使勁往外拔時,露出了手腕上的刺青——那是個“明”字,被人用刀劃得亂七八糟,卻依然能辨認出來。就在這時,明軍的火油罐扔了過去,陶罐在盾牌上摔碎,火油立刻燃起熊熊大火,把龜甲陣燒出一個個缺口。慘叫聲此起彼伏,有個著火的士兵從火裡衝出來,在地上打滾,身上的鐵甲被燒得通紅,像一塊熔化的鐵。
“巴牙喇,上!”尼堪的命令終於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鑲紅旗的騎兵像決堤的洪水般衝了出來,鐵蹄踏過壕溝,濺起的泥水混著火星。他們的長柄馬刀在空中劃出銀色的弧線,劈在明軍的寨門上,發出刺耳的金屬碰撞聲。李定國看見一個騎兵的馬刀劈中了箭樓的柱子,木屑紛飛中,露出了柱子裡嵌著的半截箭頭——那是十年前的舊傷,從陝西一路帶到湖南的。
望樓下的廝殺聲越來越密。刀槍碰撞聲、慘叫聲、火炮轟鳴聲混在一起,像一鍋煮沸的粥。李定國拔出破虜刀,刀身在陽光下亮得晃眼。他看見高文貴正揮舞著長槍在寨門邊廝殺,槍杆上纏著的布條被血浸透,變成了暗紅色。一個巴牙喇騎兵衝破了寨門,高文貴側身躲過馬刀,長槍順勢捅進對方的馬腹,那匹戰馬轟然倒地,騎兵摔在地上的瞬間,被幾個明軍士兵亂刀砍死,鮮血濺在旁邊的稻草人上——那是用來迷惑清軍的假人,身上還穿著去年的舊軍裝。
“王爺,左翼快頂不住了!”親兵的聲音帶著哭腔,李定國轉頭看去,隻見數百名清軍騎兵正在衝擊左翼的薄弱處,那裡的明軍大多是新招募的農民,手裡拿著鋤頭和木棍,卻死死地用身體擋著,像一堵正在慢慢垮塌的土牆。
李定國深吸一口氣,突然把破虜刀指向天空:“晉王親軍,隨我殺!”
他衝下望樓時,甲片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樓下的士兵看見他的身影,突然爆發出一陣呐喊:“殺!殺!殺!”李定國躍過壕溝,一刀劈倒衝在最前麵的清軍騎兵,刀身陷入對方的鐵甲,帶出一股滾燙的血,濺在他的臉上,帶著鹹腥的味道。他想起昨夜那個老兵問的話:“王爺,咱們能贏嗎?”
現在他有答案了。
他看著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倒下,又有更多的人衝上來,他們的眼睛裡燃燒著同一種火焰。遠處的蒸水依舊靜靜流淌,河水映著廝殺的人影,像一幅被血染紅的畫。李定國揮刀砍斷一根刺向自己的長槍,突然放聲大笑,笑聲在戰場上回蕩,蓋過了鼓聲和慘叫。
因為他知道,隻要還有一個人站著,這麵“明”字大旗就不會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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