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行人回到村子，天色已經基本黑了。但是村口有些老人和婦女拿著火把守著，發現他們回來之後紛紛露出驚喜而安心的表情，急急忙忙地去通知村裡的其他人。
村裡的男人們一個個麵有愧色，他們出發之前信心滿滿，完全不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危險的事。如果今天暮恩沒有出現，他們真的死在食人魔手上，又怎麼對得起這些等著他們回來的家人呢。
埃莉諾慌慌張張地從村子裡跑出來，看到阿德麗娜之後立刻上前抱住了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這讓少女有些臉紅，一邊安慰自己的母親一邊局促地看著大家。
暮恩的眼神裡帶著難得的溫柔與笑意，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清晰地意識到，阿德麗娜還隻是個十八歲的少女。
或許隻有在至親麵前，一個人才會流露出自己最脆弱柔軟的樣子。他這樣想著，不禁心緒微動。
安托尼將村民們聚集在廣場，一五一十地把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毫不避諱自己與老伊桑判斷的失誤，以及這次行動原本可能釀成的巨大悲劇。
留在村裡的家屬們起初是因為他們久久未歸而感到擔心，看到他們順利返回便以為沒出什麼大事。聽村長描述之後，才知道這些男人們真的差點回不來，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埃莉諾聽到阿德麗娜竟然獨自衝上去與食人魔搏鬥時，眼睛瞪得仿佛深夜裡的貓頭鷹。她完全不顧其他人的眼光，渾身顫抖地看了看阿德麗娜，掩麵離開了廣場。阿德麗娜表情有些無奈，深深歎了口氣，默默地跟了上去。
眼見其他村民們麵麵相覷，安托尼也立刻轉移話題，引導大家的注意力，以免場麵尷尬。
暮恩看到了這一切，眉頭微蹙。按理說這是她們母女的家事，他作為一個過客不該牽扯其中。但是那對母女都有著與外表毫不相稱的倔強，如果沒人從中斡旋，恐怕怎麼也吵不出個結果。
他最終還是決定去看看，不過並非現在，因為安托尼正講到了關於他的部分。
村長繪聲繪色地講述著暮恩憑一己之力殺死食人魔，救下了他們所有人的英勇之舉，哪怕他自己也是聽小馬丁轉述的。
村民們無不對暮恩感恩戴德，敬畏有加。安托尼也順勢邀請暮恩在他家小住幾天，讓村民們有機會款待他表示謝意，同時也是等待食人魔的賞金發放下來。
缺錢的東方客自然沒什麼拒絕的理由，上午還在為盤纏發愁的他，過了一個下午問題居然就迎刃而解了。看來這西方大陸的老天爺，對自己還算不錯。
之後安托尼就開始向村民們道歉，說著什麼想要引咎辭去村長雲雲。這些場麵話暮恩就沒什麼興趣聽了，靜悄悄地離開了廣場。
就憑安托尼的能力和人望，這個村子哪裡選得出第二位村長。要是他真的害死了許多村民，或許還能起點爭議，如今連人都沒死一個，這種“罪己詔”到頭來無非就是不了了之而已。
暮恩剛來到維拉努伊家的小屋門口，便聽到裡麵傳來微微的啜泣聲。他停下了腳步，與四周彌漫的沉默一起在門外等候。
“媽，我首先要說，我並不認為自己做了錯事。”
終究還是阿德麗娜先開了口，但她的話顯然更加刺痛了埃莉諾。
“你沒做錯？阿蒂，你瘋了嗎？你明明可以逃跑，但是你居然主動去向一隻食人魔挑釁！這就是你說的沒做錯？”梨花帶雨的婦人一股腦將自己的怨懟拋向少女。
“但是如果我不去的話，村子裡的大家都會死！”阿德麗娜辯解道。
“那就讓他們去死！我隻要你活著！”埃莉諾情緒激動地喊著，這讓阿德麗娜一時失語。
短暫的沉默之後，埃莉諾稍微平複了心情，顫抖著做了一個深呼吸。
“阿蒂，我知道你有一顆善良勇敢的心，但你在不顧自己的安危去救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的母親會失去僅剩的一切？我已經被魔獸奪去了丈夫，我不想再被這些混蛋生物奪走女兒了，你能理解我嗎？”
埃莉諾最後的語氣近乎哀求，這是一位母親最偉大的卑微，也是一位母親最無我的自私。
門外的暮恩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一片寂靜中，他與屋內的婦人都在等待少女的回答。
“媽媽，爸爸是為了從魔獸的手中保護我們才死的，對嗎？”阿德麗娜平靜地說。
埃莉諾愣了一下，以無言表達了默認。
“那時我還太小，不記事，所有關於爸爸的事都是你告訴我的。你說他是你見過最溫柔的人，連跟人吵架都沒有過。可就是這樣的一個溫柔到有些懦弱的農夫，在麵對魔獸時，卻拚上性命與魔獸搏殺，保護了自己的妻女。”
埃莉諾低下了頭，雖然這件事已經過去十餘年，但想起自己的丈夫依然令她感傷。
“我相信爸爸珍惜自己的生命，隻是在那一刻，他做出了自己認為更加正確的選擇——讓我們活下去。我沒有機會與父親相識，甚至已經忘了他的樣子，但我為他感到驕傲。所以，我也會堅持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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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麗娜的話真誠而堅定，但埃莉諾也不會輕易動搖，她急忙反駁道：“你所堅持的‘正確’裡，就沒有替我考慮過嗎？每個人都會為親人離世而悲傷，為什麼我卻注定要用自己的悲傷來換取其他人被拯救？”
“那你有替我考慮過嗎？媽媽？”阿德麗娜難過地說，“你能想象你的女兒，在相信自己可以做些什麼的時候退卻，然後帶著愧疚度過一生的痛苦嗎？”
“我……”埃莉諾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媽媽，我知道怎樣做會讓你開心，但那不是我。阿德麗娜·維拉努伊不是那樣的女孩。
你不喜歡我練劍，但是手握著劍的時候，我才覺得我是自己。你不讓我去做傭兵，不讓我去冒險，但是當我今天真的揮劍保護村裡的同伴時，你知道嗎，我感到害怕，感到緊張，但是我更感到興奮！
我第一次真切地認為自己將命運握在了自己的手上，我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改變些什麼。艾隆曾經讓我找到自己揮劍的理由，現在或許我有了答案——我想去扞衛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阿德麗娜的聲音有些激動，她終於把長久以來藏在心裡不敢說出口的話，堂堂正正地講給自己的母親聽。
埃莉諾看著阿德麗娜篤定的眼神，不由地陷入了某種恍惚。
她仿佛記得這個眼神。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彼時的她還住在華貴的莊園裡，做著平時最喜歡的裁縫布藝，試圖借此忘記父親剛剛為自己安排的婚約，卻依然止不住掉下眼淚。
直到她深愛的那個男人扶住她的肩頭，她抬起臉來，看到了他篤定的眼神，聽到他說：“我們私奔吧。”
為了那個眼神，一位貴族千金心甘情願地離開了那個奢華卻沒有溫度的大房子，在之後的二十年裡毫無怨言地過著普通農婦的生活。即使那個眼神的主人早早便離開了她，她也沒有後悔過哪怕一次。
從回憶中歸來的婦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她對這個眼神無力反抗，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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