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保障監察支隊的辦公室像個冰窖。老舊的中央空調嗡鳴著,把一股股帶著黴味的冷氣拚命往下壓,吹得人後脖頸汗毛倒豎。
魯智深坐在一張硬邦邦的塑料凳子上,背脊挺得像根杵進地裡的鋼筋。可他擱在膝蓋上的那雙手——那雙布滿了硬繭、指甲縫嵌著洗不淨油泥和灰漿的、骨節粗大的手——卻在不自覺地來回搓著。
桌對麵,一片長條形的金屬辦公桌橫陳,冰涼的桌麵被頭頂慘白的燈光照著。幾樣東西依次擺開,安靜得像祭品:一張磨損嚴重、塑料殼都裂開縫的舊工牌,上麵“宏盛建築魯智深”幾個字勉強可辨;一摞剛從自助打印機裡吐出來的銀行流水單,紙麵上還帶著熱敏紙特有的溫熱和暈開的字跡;還有一部屏幕裂了幾道蛛網紋、按鍵邊緣磨得油亮的老年機。這幾樣東西在空曠的桌上,顯得單薄又沉重。
監察員小張坐得筆直,鼻梁上架著的黑框眼鏡讓他年輕的臉龐多了幾分刻板。他推了推鏡片,語氣平淡得像在讀說明書,不帶什麼感情起伏:“依照《勞動保障監察條例》第十五條規定,投訴必須以書麵材料為準。口頭陳述,是無法作為有效證據立案處理的。”
魯智深那雙盯著桌麵的、顯得有些疲憊渾濁的眼睛猛地抬了起來,一瞬間,那眼神銳利得像是淬了火的針!
“啪——!”
一聲脆響炸開在冷凝的空氣裡!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被他從懷裡抽出,帶著一股子破風的力道,重重摔在了冰冷的金屬桌麵上!沉悶的聲音震得隔壁桌的水杯都跳了一下。
“早備下了!”魯智深的聲音陡然拔高,嗡嗡地在房間裡回響,竟蓋過了空調的呻吟。他手掌根壓著那信封,像壓著一頭不安分的猛獸。另一隻沾著油墨和石灰印子的手,“唰啦”一聲扯開封口,露出一遝被摩挲得卷邊泛黃、密密麻麻按滿了鮮紅指印的a4紙!
“三十八個!”他手指在那一個個暗紅、深紅、像是血淚凝固成的指印上快速劃過,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感,“王老憨、李鐵柱、趙狗剩……名字不會寫?沒事!紅手印比啥都硬氣!”他聲音洪亮如撞鐘,“身份證複印件,就在後頭釘著!不怕查!不怕驗!”他猛地將整遝厚厚的材料往前一送,推到對麵監察組長老陳麵前。
老陳是條深諳世事的泥鰍,臉上沒太多表情,布滿皺紋的手指接過來,一絲不苟地翻著。紙頁嘩嘩作響。
魯智深的目光卻像被什麼勾住,轉向了雪白牆壁上。那裡釘著一張巨大的流程圖,深藍色的箭頭和各種方框密密麻麻,繞得人頭昏——《勞動監察工作流程圖》。魯智深盯著那盤根錯節、帶著鎖鏈般強製執行的箭頭標識,恍惚間,圖上的小人和公章、強製執行那個紅叉,竟隱隱疊合出當年五台山文殊殿壁上,智真長老講經時說過的那副繁複因果圖!善惡有報,法網不爽!
“材料挺紮實,”老陳的聲音低沉地響起,頭也沒抬,手指點著其中關鍵一處,“……但光有指印,沒有具體的工資明細表、原始考勤記錄支撐,鏈條還不夠完整。欠薪金額和欠薪時長,關鍵就在這兩塊板上。”
完整?鏈條?
魯智深那雙因連日疲憊而有些發紅的眼睛驀地一亮!像是黑暗中點燃了兩點星火!他想也不想,一把抓起桌麵上那部老舊按鍵手機。屏幕的裂紋在慘白燈光下尤其刺眼。他動作帶著舊習的粗豪,手機差點從布滿厚繭的指間滑脫,“哐當”一聲砸回桌麵!但他渾不在意,布滿厚繭的手指像穿花蝴蝶般在狹窄的九宮格按鍵上飛速舞動,力道剛猛又精準,哢噠哢噠的按鍵音急促如驟雨!
“明細?考勤?”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將那閃爍著幽光的屏幕直直戳向監察員小張的眼皮底下,“看看這個!夠不夠硬!”
小張下意識眯起眼睛,身體往前傾。劣質的彩色屏幕上,赫然是短信收件箱!滿滿當當,一屏又一屏,拉不到底!
每一條信息,開頭都是冰冷的、格式化的銀行官方號碼。
每一條信息,核心內容都帶著刺眼的冰冷:
【xx銀行】宏盛建築代發,賬戶入賬金額:¥1850.00元。
【xx銀行】宏盛建築代發,賬戶入賬金額:¥1823.50元。
【xx銀行】宏盛建築代發,賬戶入賬金額:¥0.00元?【備注:工資未到賬,請核查】
【xx銀行】宏盛建築代發,賬戶入賬金額:¥1789.00元……
日期——最上麵的一條,赫然是半年多前的某個日子!
小張倒抽一口冷氣,辦公室裡那點可憐的暖意似乎都被他吸走了!他那張年輕的、戴著眼鏡的臉瞬間繃緊,鏡片後的瞳孔放大,寫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愕!他指著那一條條信息——特彆是那條金額為零,還帶著奇怪問號和備注的短信——指尖都在微微顫抖:“您……您這條……零元工資的短信都留著……還……還有這條三年前的,您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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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說“您這保存得也太齊了!”但話到嘴邊卻堵住了,隻化成一句帶著震撼腔調的感歎詞。
一個活在塵土和汗水裡,掙紮在最底層,每日隻為幾兩碎銀奔命的農民工,卻在手機那巴掌大的、布滿裂紋的方寸之地,將每一次微弱如燭火的收入,每一次侮辱性的“零蛋”,每一次被克扣蠶食的記錄,都如同護著自己的命根子般珍藏了半年、甚至三年!
這份沉甸甸的“齊活”,不是檔案,是刻在骨頭縫裡的賬本!帶著鹹濕的汗臭味、劣質油墨味,和某種被生活反複捶打後磨礪出的、近乎刻骨的清醒與倔強!
老陳也徹底沉默了,那雙閱儘紛爭的眼睛凝視著那條刺目的“¥0.00元”,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就在這時,一股尖銳如冰錐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魯智深的右太陽穴!仿佛有什麼無形的鎖鏈繃緊了又猛地碎裂!
轟——!
無數記憶碎片如同被爆炸激起的塵埃洪流,混雜著金屬碰撞的刺耳聲、工友粗野的調笑聲、劣質煙草嗆人的氣味,還有……一盞在搖晃的工棚鐵架床上頑強亮著、幾乎要被汗水霧氣淹沒的充電式小台燈!
燈光下,那個瘦削了許多倍、顴骨顯得格外高的“自己”——魯智深!深陷的眼窩裡布滿了紅血絲。他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桌上那本封麵臟汙、卷邊嚴重的《勞動法實用手冊》上的灰塵。那本書被他寶貝似的放在床頭。另一個畫麵更清晰:還是那張斑駁的折疊桌,隻是時間更晚,整個工棚已淹沒在震天響的鼾聲裡。那個“張大強”佝僂著身子,布滿老繭的手指以一種與他的外表極不相稱的靈活,在那個同樣老舊、屏幕更大一點的按鍵手機上瘋狂飛舞!
他點開一個綠色圖標微信?),飛快地敲擊著,打字速度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工友群奮鬥一家人):
「鐵柱:魯哥今天太猛了!那個法條張口就來啊!」
「王老憨:那架勢,比電視裡戴假發套的律師還唬人!哈哈哈!」
「狗剩:馬總那臉綠得,跟啃了一嘴爛白菜幫子似的!」
「李勝:明天還去!要錢!要血汗錢!」
一條條滾燙的信息飛速在屏幕上滾動!魯智深看著,裂開的嘴角無聲地向上扯,形成一個極度疲憊卻異常暢快的弧度。他那敲擊鍵盤的手指,快得像在彈一架隻有九個鍵的無聲鋼琴,在汙濁的空氣裡劃出看不見的軌跡。
“妙啊!”魯智深猛地從幻覺中驚醒,脫口而出,聲音炸響在安靜的工棚,帶著夢囈般的興奮!鄰鋪的王老憨像被蠍子蜇了屁股,“騰”地探出半個亂糟糟的腦袋,揉著眼睛,口齒不清:“魯……魯哥?咋呼啥?做噩夢了?”
魯智深卻恍若未聞,目光還死死黏在手機屏幕上,仿佛那上麵有絕世武功秘籍!他抬起手,對著那布滿油汙的屏幕虛空一指,眼神亮得嚇人:“老王!你可瞧見了?這‘鍵盤功’!點、捺、刺、拂!嘖嘖嘖!”他誇張地咂著嘴,手指在空中飛快地比劃著,“這速度!這準頭!怕是比少林寺那拈花指還要上三分精髓!指風如電啊!”
王老憨徹底懵了,睡意都嚇飛了,結結巴巴:“魯哥……你……你這是武俠片看得……中邪了吧?”那眼神,活像看一個突然說要拿豆腐撞死仇人的瘋子。
魯智深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神使鬼差地在手機那可憐的存儲空間裡翻找起來。屏幕上圖標簡陋粗糙。終於,一個毫不起眼的文件夾名字撞入眼簾——“學習資料”。
他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