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派出所的調解室像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慘白的光從頂棚那根滋滋作響的老舊燈管裡潑灑下來,在趙黑虎汗津津的額頭上浮著一層油膩膩的反光。他癱坐在那把脫漆的硬塑椅上,屁股扭來扭去像長著看不見的刺,右手包裹得嚴嚴實實,裹得像端午節的五花大粽子,被那層厚厚的、廉價的白色紗布纏住,滑稽地懸在胸前。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煙草殘味和人體油脂混在一起的濁氣。
對麵,魯智深紋絲不動。他身上那件深藍色工裝洗得發白,肩膀和肘部的布料幾乎磨成了半透明,膝蓋處甚至還沾著幾星已經乾涸發硬的水泥灰點子。他坐得如一座鐵鑄的山嶽,雙腿分開,腳上那雙開膠又沾滿黃色泥漿的破膠鞋穩篤篤地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麵上。背脊挺得筆直,繃緊了工裝下那依舊能看出輪廓的精悍肌肉。他雙手攤開按在大腿上,指節粗大,布滿新舊傷疤和洗不淨的機油汙黑。眼神直勾勾地釘在趙黑虎那張虛胖流汗的臉上,像兩把淬了冰、淬了火的鐵鉤子,無聲地拷問著對手每一寸心虛。
掉漆的銀灰色鐵皮桌子橫在兩人中間,桌麵上幾道深刻的劃痕如同陳年舊疤,記錄著無數拍桌咆哮的過往。一個孤零零的黑色塑料筆筒立在桌角,裡麵插著幾支禿了尖的圓珠筆,還有一枚褪色的警徽模型。
門被推開,帶著一股外麵走廊更清冷的空氣。
負責調解的周警官走了進來,肩上扛著的是一枚銀亮的二級警督警銜。他約莫四十出頭年紀,身上的警服平整得像刀切過,警號在慘白燈光下反射出冷硬的金屬光澤。他的臉膛被歲月和風霜刻畫得棱角分明,眉心一道刀刻般深刻的川字紋,即便此刻沒什麼表情,也透著一種不怒自威的、讓宵小不敢直視的沉肅。他步履沉穩,走到桌後坐下,解開製式襯衫領口的風紀扣這個微小的動作,帶出一絲不動聲色的壓力。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皮麵磨損、邊角卷起的舊筆錄本,又摸出一支黑杆的老英雄鋼筆。鋼筆帽旋開時,發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說說吧,”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穿透凝滯的空氣,如同沉石投入死水,“怎麼回事?”鋼筆尖懸在空白的紙頁上方,墨膽透出一抹幽藍的光。
趙黑虎像是被按下了啟動鍵,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一截,帶得椅子腿刮擦水泥地發出刺耳尖鳴!那隻裹成粽子一樣的右手像舉戰旗似的“啪”一聲拍在鐵皮桌麵上,力道之大震得筆筒裡的筆都蹦跳了一下:“警官——!您要為我做主啊!您瞧瞧——!”他聲嘶力竭,唾沫星子伴隨著尖銳的控訴噴濺出來,“魯智深!就是他!他…他仗著力氣大!當著我工地上百號人的麵!一把擰斷了我三根手指頭啊!”他晃蕩著那隻“重傷”的手,幾乎要把白紗布蹭到周警官臉上,“我這可是吃飯的手!現在醫院說要養三個月!誤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少說五萬塊!一分都不能少——!”他咆哮著,目光狠狠剜向對麵的魯智深,眼神裡的怨毒如同淬了蛇毒的針。
魯智深端坐如山。他緩緩深吸一口氣,仿佛吸進去的不是空氣,而是那“五萬塊”漫天要價的貪婪氣息。隨後,他微微前傾,雙手抱拳,動作自然而流暢,透著一股穿越時空的江湖氣——那是梁山泊聚義堂上行禮的姿勢,此刻卻無比妥帖地嵌入了這場現代調解的荒誕場景裡。
“周警官,天理昭彰,請您明察,”魯智深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沉雄鎮定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秤砣落地,砸得人心頭發沉,“真相自在人心。是他——”他的手指定定地指向那張虛汗直流的臉,“先用這根手指——”他右手食指陡然繃直如標槍,精準無比地對著趙黑虎那油光鋥亮的鼻尖方向一戳!動作快、準、穩,帶著一股金鉤鐵劃的銳氣,竟引得破空聲細微一響!“大力金剛指一般戳向我胸口!我不過是自保推開罷了!”說到‘灑家’這個古老的自稱時,他喉頭一滾,硬生生刹住,迅速改口,但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深水微瀾般的懷緬和桀驁不馴。
“放你娘的狗臭屁——!”趙黑虎像被烙鐵燙了屁股,整個肥胖的身軀“騰”地一下從椅子上徹底彈起!腳下的塑料椅不堪重負,“哐啷”一聲巨響翻倒在地,滾了好幾滾!他那張本就漲紅的臉此刻充血得像隨時要爆開的紫茄子,“睜眼說瞎話!老子二百斤的塊頭!就你這小胳膊小腿推得動?推飛了?你他媽當老子是紙糊的?!”他雙手叉腰,腆著那個大如鑼鼓的圓肚皮,唾沫橫飛,仿佛在展示自己不可撼動的噸位。隻是眼底深處那閃瞬即逝的心虛,如同漏網之魚,沒能逃過周警官銳利的鷹眼。
周警官的眉頭驟然擰緊,那深刻的川字紋幾乎擠成一個“殺”字!指關節在冰冷的鐵皮桌麵重重叩了兩下,發出兩聲脆厲如刀槍交鳴的“篤!篤!”聲。
“都坐下!”
這一聲不高,卻帶著炸雷般不容抗拒的威嚴!趙黑虎脖子一縮,肥壯的身軀竟像泄了氣的皮球,剛才那股蠻橫氣焰肉眼可見地塌陷下去。他悻悻地彎腰,笨拙地扶起那把翻倒的椅子,慢吞吞坐回去。動作間透著一股強壓下去的躁動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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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警官的目光轉向趙黑虎,那雙閱儘江湖的眼睛深潭一般,牢牢鎖住他:“趙經理,有正規醫院的傷情鑒定報告嗎?”語氣聽似詢問,卻已將那無形的鉤索套在了趙黑虎脖子上,“我是說,能證明達到輕微傷程度的司法鑒定文書。”
趙黑虎的肥肉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眼神又開始飄忽,那隻懸著的“重傷”右手下意識地在桌下扭動:“這…這個……當時疼得我魂都飛了!直接就、就近包紮去了…醫院醫生一看也說骨頭肯定斷了,趕緊固定…趕著救命要緊啊,誰還顧得上那個……”他的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幾乎成了蚊蚋哼哼,還試圖把那纏得誇張的手臂往身後藏。
“哦?”周警官尾音拖長,手裡的筆在紙麵上流下一道鋒利的墨跡,“那就是沒有法定的傷情鑒定了。”他合上本子,“啪”的一聲輕響,卻如同法槌落音。隨即抬起眼,目光如實質般壓向魯智深:“那麼,張師傅,你是否承認在肢體接觸過程中動過手?”
魯智深坦蕩如砥,雙手再次按回膝蓋:“他出手在先,我格擋反擊於後。”他頓了頓,眼中精光一閃,竟像背書一樣清晰地說出了一個法律術語,“此為正當防衛!天經地義!”
周警官眼中寒芒微凝,一絲幾不可察的詫異飛速掠過眼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驚起細微漣漪。他合上本子,黑皮封麵沉甸甸落下:“既然如此,”他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穩,卻帶著最終裁決的份量,“你們雙方都存在不當行為。互相道個歉,今天這事,到此為止。”
“不行——!”趙黑虎像屁股上又被紮了一刀,再次從椅子上彈起半截,臉孔扭曲,“我這手傷——!”
“趙先生——!”周警官的聲音陡然沉下八度!如同寒流入侵!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冰錐,直刺趙黑虎的眼睛深處,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偽的掩飾,“需要我現在就去你們宏盛工地的監控室,調取一下事發當時的畫麵來確認‘前因後果’嗎?”那個“前因後果”四個字被特意咬得極重,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暗示。
他話音未落,又仿佛不經意般追加了一句,每一個字都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對了,昨天我們市局的勞動監察大隊還在跟我這詢問你們宏盛公司工資發放明細的問題,這事兒……是不是也該一起深究深究?”
“轟——!”
這句話的威力堪比九天落雷!精準無比地轟在趙黑虎的命門上!
趙黑虎的臉色瞬間完成了從紅到白、再從白到青紫的劇變!肥胖的軀體抖如篩糠,那張油汗交織的臉像是被瞬間吸乾了所有血色,嘴巴大張著,想說什麼,卻隻能發出嘶啞難聽的“嗬嗬”抽氣聲。最後一點張牙舞爪的氣焰徹底熄滅了,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骨頭,癱軟在椅子上,像一坨軟肉。
“既然雙方無異議,”周警官站起身,一絲不苟地將警服下擺捋平,抽出一份印好的調解文書推到桌子中央,“簽字。”
魯智深提筆,龍飛鳳舞,力透紙背寫下三個字——魯智深!筆鋒轉折,鐵畫銀鉤,帶著江湖豪氣!
趙黑虎的手卻抖得像發了瘧疾,鋼筆尖戳在紙上劃開好幾道歪扭的墨痕。他簽下的“趙黑虎”三個字,如同三條醜陋扭曲的爬蟲,艱難地趴在紙麵上。
夜風吹過寂靜的派出所大院,霓虹燈在遠處街道上閃爍。
魯智深剛踏出門檻,卻見周警官正斜倚在警車門邊,指間夾著半截香煙,橘紅的火星在深沉的夜色裡一明一滅。
“法治社會,不是梁山泊。”周警官吐出個淡青色的煙圈,聲音低沉得像夜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勸誡和肯定,“聽說勞動監察大隊立案了?趙黑虎沒少下絆子吧?”
魯智深走近幾步,能聞到淡淡的煙草味:“做假賬,毀證據,拖拖拉拉,花樣百出!”他眉頭緊鎖,眼中壓抑著憤怒的火焰。
周警官默默點頭,彈了彈煙灰:“他不是第一次這麼乾。”語氣篤定,像是早已摸清了趙黑虎的老底,“三個月前,也是他帶的工地,有個老木匠被克扣了一年工錢,氣不過來找我,可惜…沒留下有力證據,最後隻能認栽。”
周警官深吸一口煙,抬眼看魯智深:“知道我為什麼按住調解?”不等回答,他就掐滅煙頭,皮鞋碾碎地上的火星,“真要按‘動手’追究,你這‘正當防衛’走程序就得卡半個月!為那麼個人渣,賠上你們討薪的寶貴時間?不值!”他的目光灼灼,每一句都點在關節要害處,“法律是刀,要用在砍斷真枷鎖的地方!彆為小絆子耽擱磨刀石!”
魯智深心頭劇震!如同醍醐灌頂!抱拳就要施禮!周警官抬手擋住:“少來這套!”他眼角甚至帶了點笑意。
“周隊!緊急警情——!”一聲急促的呼喊劃破大院沉寂!一個年輕輔警喘著粗氣從值班室衝出來,“市局指揮中心轉警!宏盛建築工地有人要跳塔吊!場麵失控!要求我們立刻支援!”聲音尖利得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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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警官臉色劇變!一把拉開車門!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沾滿油汙泥灰的手猛地橫在車門上方!
“等等!”魯智深低吼如獅!他的眼神在混亂中異常清醒銳利,“此必是趙黑虎的緩兵毒計!工友們最講究實惠踏實,命都不要了還怎麼討血汗錢?豈能為這點事輕生?”
周警官動作一滯!魯智深卻已不由分說,拉開副駕門“呯”地坐了進去:“同去!若真有兄弟一時糊塗,我上去勸他;若是趙黑虎導演的醜戲——我當麵撕爛他的假皮!”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凜然正氣!
周警官隻看他一眼,再無二話!引擎轟然咆哮,警燈旋轉,切割開濃稠黑夜!車輛如離弦之箭般衝出派出所大院!
宏盛工地的場景比想象中更混亂。
幾盞巨大雪亮、足以刺破夜幕的探照燈將整個工地照得如同熾焰地獄!粗大的光柱切割著升騰的塵土。塔吊那六十米高的巨大鋼鐵身軀如同猙獰巨獸盤踞夜空!而在那搖搖欲墜的最頂端的操作小平台上,幾個極其渺小的人影正迎著夜風揮舞手臂,依稀能看到其中一塊紅色的破布在狂風中甩動!聲嘶力竭的喊叫聲混雜著下方人群的喧囂驚惶,像滾油潑進了螞蟻窩!
警車剛碾著碎石渣土衝到警戒線邊緣,刺耳的刹車聲未絕,趙黑虎那張汗水和油垢糊成一團、幾近扭曲的胖臉已撲到車頭引擎蓋上!“周隊!您可來了——!”他聲音帶著哭腔,胖手指向黑沉沉的高空,“看呐!這幫人瘋了!肯定是魯智深——就是他煽風點火!就為討那點破工資!他們要跳下來威脅啊——!”聲音惶急,眼底深處卻閃過一絲歹毒的快意!
周警官和魯智深幾乎同時推門下車。警笛聲還在刺耳尖鳴,旋轉的紅藍光無情地掃過趙黑虎那張驚慌失措的臉。
魯智深甚至沒看塔吊頂端一眼。他的目光像獵人般精準掠過那片模糊人影,瞬間爆發出炸雷般的狂笑!
“哈哈哈哈!趙黑虎——!!”
笑聲震得周圍人耳朵嗡嗡作響!他猛地抬手指向那六十米高空!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帶著刻骨的嘲諷和滔天怒氣,響徹整個工地!
“你請來跳樓威脅的這幾位‘討薪工人’!是窮得連保安製服都買不起?!還是你趙經理老眼昏花到連自家保安隊長的臉都認不清了?!你當在場的警察兄弟!當這幾十號工人兄弟!都像你一樣瞎?瞎了眼睛,更瞎了心!!”吼聲如雷,每一個字都像巨大的耳光,狠狠抽在趙黑虎臉上!
趙黑虎如同被點穴!臉“唰”地慘白!嘴唇哆嗦著,試圖辯解卻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周警官反應如電!立即抄起對講機:“指揮中心!調宏盛工地塔吊區域事發前二十分鐘監控!立刻!”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幾分鐘後,清晰的監控畫麵被緊急傳到周警官手機上!拍攝角度居高臨下!畫麵中清晰可見:就在報警前十幾分鐘,塔吊下方,正是趙黑虎本人!他一臉陰狠地在指揮三個穿著保安製服的心腹,往他們手裡塞著一條條紅色的破布!其中一個保安還咧嘴笑著對趙黑虎點頭哈腰……
“鐵證如山!”周警官的臉沉得像罩了千年寒冰!他轉向麵無血色、抖若篩糠的趙黑虎,字字冰冷如同審判官宣布最終判決,“報假警!製造混亂!栽贓陷害!趙黑虎!跟我們走一趟吧!這次,換個地方好好交代!”
趙黑虎如同一灘爛泥,在兩名輔警夾持下,被塞進閃著警燈的警車後座。車窗搖上最後一刻,他怨毒如蛇蠍的目光死死釘在魯智深臉上,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工地喧鬨稍息,塵埃漸落。魯智深幫著清點工友人數時,驟然驚覺——
王老憨!那最不起眼也最實誠的老兄弟!不見了!
一股不祥預感猛地攫住魯智深的心臟!
就在這時!口袋裡的老舊按鍵手機突然瘋狂震動!發出刺耳的尖鳴!魯智深一把掏出,屏幕上跳動著的正是王老憨的名字!
聽筒裡,王老憨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繃緊的鋼絲一樣顫抖,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激動和恐慌:“魯哥!我在工地西南角的廢料倉庫!快…快來!我…我……找到個……不得了的玩意!!”
倉庫門是被魯智深和周警官合力撞開的!哐當一聲巨響在死寂的黑暗裡回蕩!
撲麵而來是一股濃烈的塵土夾雜著鐵鏽、朽木和陳年水泥灰的味道!黑暗中,隻有一道圓柱形的強光手電光束刺破濃密黑暗!
光束劇烈晃動著!光圈的中心是牆角一個堆滿破爛油氈布和廢棄模板的角落!王老憨整個人趴伏在臟汙的水泥地上!他那粗壯的身體因為激動而激烈起伏!厚實的後背上全是蹭的黑灰!他正吃力地從一堆亂七八糟的建材廢料和破麻袋下方,一點一點往外拖拽!
“老憨——!”魯智深衝過去。
王老憨猛地抬起頭!臉上全是土灰,汗水衝開一道道溝壑,眼睛卻在強光下亮得驚人!像兩顆燃起的炭!“魯哥!周警官!快——!看這個!”他的聲音嘶啞難聽,帶著破開黑暗的狂喜和發現驚天秘密的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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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手發著抖,用儘全力將那件沉重的東西拖拽出來!
一本!
不!是厚厚的一摞!用厚實的牛皮紙做封麵的賬本!
最上麵一本被他猛地掀開!嘩啦一聲!紙張翻卷的脆響在寂靜倉庫裡炸開!
雪亮的強光手電光柱聚焦在翻開的內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