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的天空被無數拔地而起的鋼鐵巨獸切割得支離破碎,像一塊打碎後又被胡亂拚湊起來的藍色玻璃。陽光艱難地穿過高樓之間的狹窄縫隙,吝嗇地灑在宏盛工地那片低矮、破敗的鐵皮工棚區,在張建國那張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站在工棚門口,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印著“宏盛建築”的橙色工裝沾滿了乾涸的水泥灰。風一吹,灰撲簌簌往下掉。三個月前那個揣著六百塊錢、在綠皮火車上局促不安的四川娃兒,此刻的眼神裡,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是疲憊,是風霜,還有一種被生活反複捶打後磨礪出的、沉甸甸的硬氣。
工地上,巨大的噪音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耳膜。塔吊巨大的鋼鐵臂膀在頭頂緩緩移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仿佛隨時會不堪重負地斷裂。混凝土攪拌車低沉的轟鳴、鋼筋碰撞的刺耳脆響、工頭王金發那破鑼嗓子通過劣質喇叭的擴音……所有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聲浪。
張建國所在的砌磚組正在十八層高的樓板上奮戰。他熟練地彎腰,抄起一塊沉甸甸的紅磚,瓦刀在旁邊的灰桶裡利落地一刮,抹上一道厚薄均勻的水泥漿,手腕一翻,“啪”一聲輕響,磚塊便穩穩地落在牆體上,嚴絲合縫。動作乾淨利落,帶著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韻律感。手掌上那些曾經讓他疼得齜牙咧嘴的血泡,早已磨成了厚厚的老繭,像一層天然的鎧甲。
“嘿!小四川!今晚又得熬通宵咯!”一個洪亮的聲音帶著戲謔從身後傳來,震得張建國耳膜嗡嗡響。
張建國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他嘴角微微上揚,手上動作不停:“魯哥,你咋又溜達過來了?我這都快出師了,你還怕我砌歪了牆不成?”
魯智深那張被烈日曬得黝黑發亮、如同岩石雕刻般的臉上,綻開一個爽朗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張建國肩上,力道沉實,拍得張建國身子微微一晃:“小子,翅膀硬了?敢跟師傅叫板了?”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一種過來人的語重心長,“工地上,光有膀子力氣可不行,這兒——”他用粗糙的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也得轉起來!圖紙看得懂不?配比算得清不?彆讓人把你當傻力氣使喚!”
張建國心頭一熱,用力點了點頭。他想起自己剛來時那笨手笨腳的樣子,想起那次差點摔下七樓的驚魂,想起腿骨錯位時鑽心的疼……每一次跌倒,每一次迷茫,身邊都有這個沉默如山卻又可靠如磐石的身影。魯智深不僅在他受傷時用半瓶二鍋頭幫他正骨,在他被王金發克扣工錢時替他出頭,更是在無數個疲憊的夜晚,借著月光,用撿來的粉筆頭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一筆一劃地教他認那些複雜的工程圖紙符號,教他計算砂石水泥的精確配比,甚至教他幾招簡單卻實用的防身把式。
“腰馬合一,力從地起!”魯智深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傍晚收工的哨聲終於刺破喧囂。工友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像一群疲憊的歸巢螞蟻,湧回那片散發著汗餿、腳臭和劣質蚊香混合氣味的鐵皮工棚。老馬佝僂著背,已經用那個熏得烏黑的煤油爐子燒好了一大壺開水。滾燙的水汽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帶著一股鐵鏽味。
“來來來!泡麵!泡麵!”河南仔——那個總是樂嗬嗬的年輕後生,變戲法似的從他那鼓鼓囊囊的破背包裡掏出幾個皺巴巴的蘋果,挨個分給大家,臉上帶著憨厚得有點傻氣的笑容,“小四川,今天又砌了幾塊金磚?夠不夠娶媳婦兒?”他打趣道,把最紅的一個蘋果塞到張建國手裡。
張建國接過蘋果,冰涼的觸感讓他疲憊的手指舒服了些,他咧嘴一笑:“夠不夠娶媳婦兒不知道,反正夠王扒皮多扣幾回工錢了。”他咬了一口蘋果,清脆甘甜的汁水在嘴裡迸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角落裡那個沉默的身影。
魯智深正靠在他那張吱呀作響的鐵架床邊,低著頭,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劣質煙草燃燒的辛辣煙霧繚繞著他棱角分明的臉,昏黃的燈光下,他眉宇間那道深刻的川字紋顯得格外清晰。那雙平日裡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卻有些失焦地望著地上某個點,仿佛穿透了鐵皮牆壁,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眼神裡,沉澱著太多張建國這個年紀還無法完全理解的滄桑和重量。
“魯哥,想啥呢?”老馬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麵,湊過去,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關切,“麵坨了,快吃!”
魯智深像是被驚醒,猛地回過神。他掐滅煙頭,在鞋底上摁了摁,接過麵碗,臉上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沒啥,老馬,想起點…以前的事。”他低頭大口扒拉著麵條,滾燙的麵湯似乎也化不開他眉間的凝重。
夜深了,工棚裡鼾聲四起,此起彼伏,像一場不協調的交響樂。張建國躺在硬板床上,身下的草席硌得慌。他睜著眼睛,望著鐵皮屋頂那個破洞裡漏進來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夜空。想家。想母親那帶著呼嚕聲的咳嗽,想妹妹抱著《故事會》時亮晶晶的眼睛,想老家屋後那片被月光鍍上銀邊的竹林……就在思緒飄遠時——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哐當!嘩啦——!”
“起來!都他媽起來!檢查!!”
一陣粗暴的砸門聲和刺耳的嗬斥聲如同驚雷般在寂靜的工棚炸響!緊接著,幾道雪白刺眼的手電光柱如同利劍般刺破黑暗,毫無顧忌地在工友們驚恐的臉上、身上掃來掃去!
張建國一個激靈坐起身!心臟狂跳!他透過工棚門板的縫隙向外望去——
隻見七八個穿著深藍色製服、戴著大簷帽的人影,正氣勢洶洶地站在工棚外的空地上。為首一人身材微胖,腆著肚子,手裡拿著個擴音喇叭,臉色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顯得格外陰沉。是城管!後麵還跟著幾個拿著記錄本、表情嚴肅的隨從。
“怎麼回事?”魯智深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知何時他已經起身,像一堵牆般站在了張建國身邊,目光銳利地穿透門縫。
“魯哥,是城管……”張建國聲音有些發緊。
魯智深眉頭擰成一個死結,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鐵皮門,高大的身影迎著刺眼的手電光走了出去。
“同誌,這麼晚了,什麼事?”魯智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試圖穿透對方的喧囂。
“什麼事?!”為首的城管隊長看肩章)用手電光毫不客氣地直射魯智深的臉,聲音通過擴音喇叭放大,帶著刺耳的電流噪音和不容置疑的官威,“宏盛工地!夜間施工噪音嚴重超標!周邊居民投訴電話都打爆了!嚴重擾民!懂不懂?!”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魯智深臉上,“馬上停工!接受檢查!整改通知書!立刻!馬上!”
“隊長,”魯智深強壓著怒火,儘量讓語氣保持平和,“工期緊,混凝土澆築不能停,停了樓板要出問題……”
“我管你樓板出不出問題!”城管隊長粗暴地打斷他,手指幾乎戳到魯智深鼻尖上,“規矩就是規矩!老百姓的休息權大過天!你們這些外地來的,懂不懂什麼叫城市管理?!懂不懂什麼叫文明施工?!”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訓斥,“現在!立刻!停工!所有負責人!跟我回隊裡接受調查!聽清楚沒有?!”
“隊長,通融一下……”魯智深還想爭取。
“通融?!”城管隊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冷笑一聲,眼神裡充滿了輕蔑和不耐煩,“你算老幾?跟我談通融?帶走!”他手一揮,身後兩個身材壯實的城管隊員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夾住了魯智深的胳膊!
“魯哥!”張建國心猛地一沉,想衝出去。
“回去!”魯智深猛地回頭,厲聲喝道,眼神如刀!那眼神裡有警告,有命令,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他深深地看了張建國一眼,隨即被兩個城管隊員推搡著,踉蹌地走向停在工地門口的執法車。車頂的紅藍警燈無聲地旋轉著,在漆黑的夜色中投下詭異而冰冷的光影。
第二天,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在死寂的工地上蔓延開來——城管隊正式下達了處罰決定:宏盛工地因嚴重噪音擾民,罰款五萬元!並無限期停工整頓!直到噪音問題徹底解決並通過驗收!
整個工地瞬間炸開了鍋!
工棚裡,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工友們或蹲或坐,臉上寫滿了焦慮、憤怒和絕望。老馬佝僂著背,不停地搓著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唉聲歎氣:“這…這咋辦啊?活兒停了,錢從哪來?家裡娃還等著交學費呢……”河南仔抱著頭蹲在牆角,嘴裡無意識地念叨著:“完了…完了…這個月白乾了…白乾了……”
就在這時,工棚的鐵門被“哐當”一聲踹開!
王金發腆著那口油光水滑的啤酒肚,像座移動的肉山般晃了進來。他脖子上那根小指粗的金鏈子隨著他的動作晃蕩著,反射著令人厭惡的光芒。他臉上掛著一絲混合著幸災樂禍和冷酷的詭異笑容,綠豆小眼掃過一張張絕望的臉。
“都聽著!”王金發清了清嗓子,聲音尖利刺耳,“城管那邊,罰了五萬塊!白紙黑字!”他揚了揚手裡一張蓋著紅章的紙,“還有,魯智深那傻大個兒,不識相,頂撞執法,現在還在城管隊裡‘喝茶’呢!沒個三五萬,彆想撈人!”
他頓了頓,目光像毒蛇一樣在工友們臉上逡巡,最後落在張建國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兩條路!第一,大家夥兒一起湊錢!把這罰款交了!把魯智深那傻大個兒弄出來!工地興許還能開!第二嘛……”他拖長了調子,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收拾鋪蓋卷兒!給老子滾蛋!之前的工錢?哼!等著吧!”
“憑什麼?!”一個年輕氣盛的工友猛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罰款是公司的事!憑啥讓我們工人背鍋?!魯哥是為了大家才去的!憑啥還要我們出錢撈他?!”
“就是!我們哪來的五萬塊?!”“黑心!太黑心了!”工棚裡頓時群情激憤,壓抑的怒火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憑什麼?”王金發嗤笑一聲,雙手叉腰,一副無賴嘴臉,“就憑這工地我說了算!就憑你們的工錢還在我手裡攥著!愛乾乾,不乾滾!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農民工多得是!”他唾沫橫飛,金鏈子在燈光下晃得人眼暈,“想拿工錢?先把罰款湊齊了再說!”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工棚。憤怒的叫罵聲漸漸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和壓抑的啜泣。五萬塊!對於這群掙紮在溫飽線上的農民工來說,無異於一個天文數字!停工意味著斷糧,意味著家裡老人孩子的藥費、學費沒了著落!交罰款?更是要榨乾他們最後一點血汗!
張建國站在人群後麵,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看著王金發那張令人作嘔的胖臉,看著工友們絕望的眼神,看著角落裡老馬那佝僂顫抖的背影……一股滾燙的熱血猛地衝上頭頂!燒得他雙眼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