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坐在一條同樣布滿歲月痕跡的硬木板凳上,身體前傾,借著那微弱得可憐的光線,艱難地辨識著書頁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的課本都是村小學老師、堂哥魯明德讀高中時用過的舊書,書頁早已發黃卷角,邊邊角角磨損得如同狗啃過一般。空白處、行距間,到處都是堂哥當年信手塗鴉的各種畫作和潦草的“魯明德”簽名。他用一根鉛筆頭在幾經擦拭、邊緣早已卷曲發毛的舊草稿紙上演算著複雜的方程式。筆尖磨得隻剩下小半粒米那麼點鉛芯,必須用力地用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才能艱難地在紙上劃出痕跡。每一筆都顯得那麼滯澀、費力。
窗外,從父母屋裡傳來的咳嗽聲又劇烈地撕破了夜的寂靜,一聲連著一聲,如同拉破的風箱,帶著一種要將肺腑臟器都生生嘔出來的痛苦和掙紮,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空洞、駭人。
魯智深猛地停下捏著鉛筆頭的手指。寂靜的空氣裡隻剩下那如同捶打沙袋的悶咳聲和父親急促如風箱般的喘息。他眉頭緊蹙,幾乎是屏住呼吸聽了一小會兒。輕輕放下那截珍貴的鉛筆頭,他摸索著站起身,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走到外間灶房角落,借著窗欞透進的微弱月光,他用葫蘆瓢從水缸裡舀起半碗清水。冰涼的觸感順著手臂傳來。
他端著碗,用腳趾輕輕頂開虛掩的父母房門縫隙。屋裡彌漫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中藥苦味和一種病氣的渾濁感。魯長海背對著門,蜷縮在炕上,身體隨著每一次劇烈的咳嗽猛烈地抽搐著,發出一陣陣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憋悶痛苦的嘶鳴。
“爸……您喝口水……壓壓……”魯智深的聲音壓在嗓子裡,輕得如同歎息。他緊走兩步靠近炕邊。黑暗中看不太清父親的臉,隻能聽到那令人心碎欲裂的、仿佛永無止境的咳嗽聲。借著灶屋門縫漏進的那一絲微光,他看到父親在咳嗽間隙的間隙艱難地撐起一點身子,朝他這邊費力地扭過頭。
魯長海接碗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如同寒風裡枯萎的樹枝,渾濁的眼中滿是疲憊的血絲。冰涼的水從微微顫抖的碗沿溢出,潑灑在炕席上早已發黑發亮的薄被子表麵,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水跡。
“……你……你怎麼還沒睡?”魯長海的聲音嘶啞得幾乎隻剩下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強行擠出的鐵砂,伴隨著沉重的喘息。
“馬上……我馬上就去睡。”魯智深趕緊爬上炕沿,顧不上鞋底的汙泥,用自己粗糙的手指,代替母親平時用的布帕,替父親擦了擦額頭冰涼粘膩的虛汗和順著鬢角淌下的口水,“您快彆說話……喝水緩著……”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皮膚的灼熱和那種虛弱的、不正常的顫動,“彆惦著我……安心……好好將養著……”他的聲音有些發哽,幾乎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隻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
他不敢再多待,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那間壓抑的病室。重新坐回微弱的燈火前,那書本上的字符卻像是被攪渾的水麵。他使勁眨了眨眼,想集中精神,可麵前攤開的書頁上卻詭異地浮現出父親那在黑暗中因為劇烈咳嗽而扭曲痙攣、蠟黃枯槁的病容,揮之不去。他煩躁地閉了閉眼,深深歎了口氣,最終放棄了繼續演算的念頭。
他像執行某種儀式般,謹慎地俯下身,探手向硬板床鋪的最深處摸索。在土坯牆角的一個老鼠啃過的破洞裡,他拖出一個生鏽的扁鐵皮盒子,盒蓋邊緣已經被紅鏽蝕穿了幾個小孔。打開盒子,裡麵稀稀落落地躺著幾枚麵值不同的硬幣有貳分,有伍分,最大的一枚是壹角),它們旁邊是幾張揉得極其皺巴、有些甚至被汗水浸濕又風乾而變形的毛票多數是一分、二分的)。他伸出兩根沾著墨水印和鉛筆灰的手指,把它們一一扒拉出來,在燈下仔仔細細地數了又數——五角七分。這是他斷斷續續幫人修農具、割草、甚至撿拾廢銅爛鐵攢了快一年的“積蓄”。離最新版的教材、一套像樣的文具、哪怕是去縣裡考試所需的盤纏……仍是那麼遙遠的天文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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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傳來一聲遠處不知名夜鳥淒厲的鳴叫,刺破了沉寂的黑暗。魯智深的心臟猛地一跳。透過窗紙上那個用破紙糊住卻仍透光的小破洞,他極目遠望,村東頭天際線上那片屬於磚廠的天空,還隱隱映著一層渾濁暗紅的微光,仿佛大地永不愈合的傷口。
他再也沒有一絲睡意。黑暗中,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他動作輕如狸貓,悄然起身,迅速套上白天的濕褂和那條帶著泥巴硬殼的褲子腳底的水泡摩擦著布料,刺刺的疼,他咬緊牙關沒有哼出聲)。他輕輕拉開房門,閃身出去,反手極輕地帶上那扇破舊不堪、吱呀作響的木門。從冰涼的門板後麵,他熟練地拎起一個疊得方正的麻袋和一根被汗漬手漿浸潤得油光發亮的桑木扁擔。
村東頭的“興旺”磚窯,天不亮就開工。窯口晝夜不停火,清晨趁著涼快,是招臨時搬磚小工的高峰。工頭按塊計數:一塊土磚,一分錢。魯智深在心裡盤算過無數次:咬牙乾足四個小時,運氣好點能搬完三百塊,那就是三毛錢如果能趕上磚坯不糊手的話)。若能堅持六十個清晨……一筆從未奢望過的“巨款”——那沉甸甸的一百八十塊小角票,就在眼前!足夠買一套盜版的複習資料,一支嶄新的能吸墨水的鋼筆,一塊畫圖用的硬塑料直尺,甚至……還能剩幾張毛票買點便宜的紙張!
黎明的露水冰冷刺骨,打透了他薄薄的、露著腳趾的破布鞋,像是無數細小的冰針紮進腳底的水泡裡。遠處磚窯那排高大煙囪裡冒出的滾滾黑煙,早已將那微紅的天空徹底染得更加汙濁。巨大窯爐發出的轟鳴和機器運轉的“隆隆”聲,在拂曉沉寂的田野上隱隱滾動。
魯智深的肩膀扛著沉重的扁擔,腳步不自覺地加快。扁擔兩端的繩索隨著他的步伐輕輕碰撞搖晃,發出低沉的“吱呀、吱呀”聲,像是一曲單調而沉重的背景音,伴隨著他走向那片升騰著滾燙煙塵的赤紅熱土。
他忽然想起,就在昨夜,隔著那道薄薄的泥坯牆,他清晰地聽見了父母的低語:
“……長海……那鐲子……可是俺娘……臨咽氣前摸著俺的手……親自給俺套上的……是咱祖上……”
“……咳……咳……管不了那麼多了……孩子出息……咳咳咳……才是根……咳……能當幾個……算幾個……咳……”
母親壓抑到極致、變成一種嗚咽般的抽泣聲,如同一把冰冷尖銳的銼刀,狠狠地、反複地刮著魯智深的鼓膜、心臟。一股強烈的酸澀和血腥味驟然湧上喉嚨口,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齒縫間嘗到了鐵鏽般的味道。不行!絕對不行!不能榨乾父母身上最後一點念想,不能為了自己那遙不可及的夢,踏碎爹娘的根!
他再一次挺直了那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彎的脊梁,扛緊肩頭的扁擔,迎著那愈發清晰的、滾燙的氣息,朝著磚廠大門的方向,奮力邁開沾滿露水泥漿的腳步!
磚廠那用粗糙紅磚壘砌、鐵皮大門洞開的大門敞開著。門口懸掛著一盞刺眼的、滋滋作響的瓦斯汽燈,燈下黑壓壓已經排起了不短的隊伍。全是些和魯智深年紀相仿或是更為年長一些的漢子,個個麵黃肌瘦,目光渾濁或呆滯,穿著比魯智深好不了多少的破爛衣衫。在這昏黃刺眼的光暈下,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長,疲憊地疊在地上。
魯智深深吸一口氣,低著頭走到長長的隊伍末尾。清晨濕冷的寒氣鑽心刺骨。他用力地來回搓磨著自己那被水泡和草鞋磨礪得如同粗砂紙般的手掌,努力想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指甲縫裡那點似乎永遠也洗不乾淨的泥土印記,在這朦朧的燈光下清晰可見。
“咦?你是……老魯家的大小子?”一個穿著舊藍布工裝、臉上蒙著灰的工頭挨個點數時,目光掃過他,在他那張因為年輕而尚未完全蒙上貧苦麻木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認了出來,“你爹……不是病得挺重嗎?不擱家照應,大早起的跑這兒來啃磚灰乾啥?”語氣裡帶著一絲驚訝和不解。
“來!乾!活!”魯智深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嘈雜和機器噪音,帶著一股青年人特有的倔強。他挺了挺那過早承擔重擔、卻依舊寬闊厚實的胸膛,“我有力氣!”他仿佛為了證明,下意識地曲起胳膊,短褂下那堅實的肌肉塊塊繃緊起來,在燈光下投下利落的陰影。
工頭那雙被煙氣熏得眯成縫的小眼睛上下將他掃視了一遍,目光掠過他那沾滿泥點卻透著勃勃生機的臉龐,結實鼓脹的胸臂肌肉,最終落在他那雙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的大手上。工頭吸了吸鼻子,鼻腔裡發出一聲哼:“唔……中。”他用下巴朝東邊那片紅光和熱浪湧來的方向點了點,“去三號窯口裝車那隊裡!看著點道兒!彆砸了自家腳!”說完便不再看他,低頭在本子上勾劃著。
魯智深跟著隊伍,如同溪流彙入滾燙的岩漿河,走向廠區深處那座吞吐著紅光的龐然大物。離得越近,那灼人的熱氣便如同無形的巨浪,一波強過一波地衝擊著麵孔,呼吸的空氣帶著刺鼻的煤焦和硫磺混合的嗆人味道。熱浪撲麵而來,卷起的熾熱粉塵瞬間糊住了鼻孔眼睫。他皺緊眉頭,脫下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嫌臟般地飛快挽了個結,係在汗水淋漓的、精壯的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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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製磚窯口像一個張著血紅大口的巨獸。窯口前方,一車車剛從模子裡擠壓出來的、還帶著蒸汽的濕黏土磚整齊堆放著,像等待檢閱的暗紅色方陣。每一“車”用簡易木輪板車裝載,標準的五百塊磚。
“看清牌號!三號窯!每人一車!拉到西頭倉庫!點牌換現錢!”一個滿臉黑灰的大漢操著嘶啞的嗓門吼道,手裡揮舞著幾塊刻著數字的木牌。
魯智深的視線牢牢鎖定了那滿滿一車暗紅色的土磚。他估算著那龐大的體積和分量,鼻腔裡充斥著火爐與濕潤黏土混合的複雜氣味。他猛地閉上嘴,做了個深深的、將肺葉裡所有清冷空氣都壓榨出來的深呼吸,灼熱的塵埃瞬間灼痛了氣管。
他彎下強悍的腰背,雙臂肌肉在汗濕的皮膚下緊繃如鐵。兩隻粗糲的大手穩穩鉗住板車把手下麵車框最外側的兩塊厚重的磚頭。粗糙冰冷、還帶著濕氣的磚麵狠狠摩擦著他掌心和手指外側的老繭,發出“呲啦”的聲響,一些細小的塵土顆粒瞬間鑽進他指甲邊緣的縫隙中。他咬緊牙關,將磚塊搬離車體。肩膀順勢扛在扁擔前端。那冰冷的扁擔觸碰到因汗水而變得濕滑滾燙的肩膀皮膚,帶來一陣突兀的刺疼。他用扁擔兩端穿過板車底部特意留出的鋼條孔眼,再用肩膀熟練地墊起粗麻繩絞成的肩帶——這個動作他已經偷偷觀察和琢磨了很久很久。
肩膀驟然下沉!粗壯的桑木扁擔發出刺耳的呻吟!五百塊土磚,近八百斤的重量,瞬間透過扁擔和繩索,沉重地、蠻橫地碾壓在他年輕卻過早堅硬的肩骨上!
魯智深的額頭瞬間青筋暴起,汗水如同滾燙的溪流奔湧而下。然而,他布滿汗水的臉上非但沒有露出痛苦,反而在牙關緊咬中凝成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神色。那雙深陷在濃黑劍眉下的眼睛裡,被遠處磚窯火膛口翻騰的熾烈火光點亮,閃爍著一種超越疲憊和疼痛的光芒!
他無比清楚地知道,腳下這條鋪滿泥汙、被露水打濕、又將被他的血汗一遍遍衝刷的通向窯口的路,注定荊棘密布,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炭火上,烙鐵般燙腳。但他胸膛裡仿佛有一頭沉睡的獅子在低吼。
為了操勞半生、被病痛拖垮了脊梁骨的爹!為了燈下縫補、愁白了頭發、眼裡永遠含著淚又飽含希冀的娘!為了這個在風雨飄搖中苦苦掙紮的家!他願意把自己鑿進這滾燙的磚坯裡去!他願意用這血肉之軀,十倍、百倍地去扛下生活的碾磨!他要把自己的筋骨脊梁,打造成這世間最堅韌的基石!
總有一天!太陽會照常升起,但它會照耀的是父親不再為藥費緊鎖的眉頭,母親不再為米缸歎息的嘴角!他會用肩膀上的血泡,用滾燙磚塊烙印在掌心的繭子,用無數次咬牙直起的腰杆,為至親築起一道風雨不侵的長城!
這個灼熱的信念如同一根無形的支柱,撐起他被重擔壓得彎曲的脊梁,成為他沸騰血液中的燃料!讓他在烈日與粉塵的烘烤下,在灼痛的雙肩和破裂的掌心帶來的鑽心疼痛中,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向前挪動!一塊磚!又一塊磚!用這不屈的血汗之軀,去壘砌一道通往希望彼岸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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