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正午,毒辣的太陽懸在頭頂,像一個巨大的、燃燒的白熾燈,無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被高溫扭曲,視線所及之處都蒸騰著氤氳的熱浪。攪拌機巨大的轟鳴聲如同永不疲倦的怪獸在咆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鐵鍬鏟動沙石發出的“嚓啦——嚓啦——”聲,像無數把鈍刀在刮擦著神經。漫天飛舞的水泥粉塵,在熾熱的陽光下形成一片灰黃色的、令人窒息的濃霧,無孔不入地鑽進鼻腔、喉嚨,帶著嗆人的堿味和死亡的威脅。魯智深感覺自己像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高速運轉的、充滿噪音和粉塵的攪拌機裡,每一寸皮膚都在被灼燒,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滾燙的沙礫。
他癱坐在一棵半死不活、葉子蔫巴巴的歪脖子樹下僅有的一小片陰影裡,背靠著粗糙龜裂的樹乾,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張大嘴巴,貪婪地、徒勞地喘息著。喉嚨裡火燒火燎,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裡麵塞滿了滾燙的玻璃碴。汗水早已流乾,皮膚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混合著水泥灰和汗堿的白色鹽霜,黏膩而刺痛。他試圖抬起手臂去擦額頭的汗,卻發現手臂沉重得像灌滿了鉛,肌肉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給,喝點水。”
一個聲音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噪音和耳鳴,像一股清泉注入乾涸的沙漠。魯智深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到一個年輕的身影蹲在他旁邊。是王強。他遞過來一個半透明的、被陽光曬得有些變形的塑料水瓶。瓶身布滿劃痕,裡麵渾濁的水在陽光下折射出微弱、搖曳的光斑,如同絕境中一絲渺茫卻真實的希望。
魯智深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噥,幾乎是搶一般接過水瓶。冰涼的塑料觸感讓他一個激靈。他擰開瓶蓋,顧不上瓶口可能沾染的灰塵和汗漬,仰起頭,貪婪地、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水是溫熱的,帶著一股劣質塑料特有的、令人作嘔的化學氣味。但在魯智深此刻的感知裡,這無異於瓊漿玉液!那股溫熱而略帶異味的液體,如同久旱逢甘霖,順著乾裂灼痛的喉嚨洶湧而下,瞬間滋潤了幾乎要冒煙的肺腑!他感到一股微弱卻真實的生機,正隨著水流重新注入這具瀕臨極限的軀殼。
“呼——!”他長長地、帶著顫抖地呼出一口氣,感覺胸腔裡的灼痛稍稍緩解了一些。“謝謝……你是……”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王強,比你早來半個月。”年輕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與他黝黑膚色形成鮮明對比的、整齊潔白的牙齒。他隨意地坐在旁邊的碎石上,動作利落。雖然個頭比魯智深矮些,但裸露在背心外的胳膊和小腿,肌肉線條清晰流暢,充滿了力量感,那是高強度勞動淬煉出的、屬於工地的勳章。他的眼神裡沒有魯智深那種初來乍到的茫然和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適應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堅韌。
“魯智深……今天……第一天……”魯智深喘著粗氣回答,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深處針紮般的刺痛。
王強像是看穿了他的狼狽,沒多說什麼,從沾滿灰土的工裝褲兜裡摸索出一個小巧的、邊緣有些凹陷的圓形鐵皮盒。盒蓋打開,一股濃烈刺鼻、混合著薄荷和不知名草藥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甚至短暫地壓過了空氣中的水泥粉塵味。裡麵是半凝固的、深褐色的藥膏。
“抹點這個,”王強把鐵盒遞過來,“對付水泡,管用。”
魯智深遲疑了一下,顫抖著伸出那雙慘不忍睹的手。掌心,昨天磨破的水泡邊緣翻卷著,露出鮮紅的嫩肉,滲出的淡黃色組織液混合著黑灰色的水泥灰和暗紅的血絲,形成一片黏膩、肮臟、散發著腥氣的沼澤。每一次輕微的觸碰都帶來鑽心的疼痛。
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剜了一點冰涼的褐色藥膏,屏住呼吸,輕輕塗抹在傷口上。
“嘶——!”
一陣劇烈的、如同被冰錐刺穿的疼痛瞬間從掌心炸開!但緊接著,一股奇異的、深入骨髓的清涼感迅速蔓延開來,如同冰水澆滅了燃燒的火焰!那折磨了他半天的灼痛感,竟以驚人的速度消退下去!這突如其來的舒緩,讓魯智深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幾乎要舒服地呻吟出來。這藥膏,如同黑暗深淵中突然亮起的一盞燈,雖然微弱,卻足以驅散絕望的寒意。
“慢慢就習慣了,”王強啃著手裡一個乾硬的、掉著渣的饅頭,聲音含糊不清,卻帶著一種過來人的平靜,“我剛來時比你慘多了,第一天就中暑暈倒了,吐得膽汁都出來了,被工頭罵得狗血淋頭。”他咽下乾澀的饅頭,眼神飄向遠處轟鳴的攪拌機,仿佛在回憶那段不堪的往事。
魯智深從那個破舊的帆布包裡,掏出母親錢桂花連夜烙好的大餅。餅已經涼透,邊緣有些發硬,但依然散發著淡淡的、熟悉的麥香和蔥油味,那是家的味道,是支撐他走下去的最後一絲溫暖。他顧不上形象,狼吞虎咽地撕咬著,乾硬的餅渣刮擦著喉嚨,鹹菜的齁鹹刺激著味蕾,但他毫不在意,饑餓感像野獸般驅使他瘋狂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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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看著他狼狽的吃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理解的笑意:“工地就這樣,要麼咬牙扛過去,要麼卷鋪蓋滾蛋。不過,”他頓了頓,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比電子廠強,至少能看見太陽,能喘口氣。”
“你之前在電子廠?”魯智深咽下嘴裡的食物,好奇地問。
“嗯,乾了兩年。”王強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眼神像被突然掐滅的燭火,迅速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流水線上,跟機器人似的,一站就是十二個鐘頭,眼睛就盯著那點零件,手不停地動,腦子都是木的。”他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憤怒,“工資?說好的三千五,到手能有兩千八就不錯了!各種扣!遲到扣,上廁所超時扣,產品不良扣……扣得你懷疑人生!”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翻騰的情緒,“我有個老鄉,叫大壯,手指頭……被衝床壓斷了……就兩根手指頭啊!廠裡賠了兩千塊錢,像打發叫花子!他家裡還有癱在床上的老娘……”王強的聲音哽住了,他猛地低下頭,用力咬了一口饅頭,仿佛要把那口怨氣咽下去。
魯智深沉默了。他感覺嘴裡的大餅瞬間失去了味道,變得如同嚼蠟。王強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打開了他心中那扇名為“底層命運”的沉重門扉。他仿佛看到了無數個像自己、像王強、像大壯一樣的身影,在流水線前、在腳手架上、在礦井深處,像螻蟻般掙紮求生,用血汗甚至生命換取微薄的生存資料,而尊嚴和保障,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和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對了,”王強突然湊近了些,壓低聲音,眼神警惕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確保沒人注意,“下午要小心點那個老趙。”他用下巴朝不遠處那個正叼著煙、斜眼打量工人的壯漢努了努嘴,“他是王經理的狗腿子,專盯著新人找茬,扣錢扣得最狠!還有,”他指了指那台轟鳴的攪拌機,“拌水泥的時候,千萬彆站下風口!那玩意兒吸進去,不是鬨著玩的!我聽說隔壁工地上個老張,咳了小半年,去醫院一查,塵肺!晚期!工地說他自己不注意,一分錢不賠!”王強的聲音帶著一種生存的智慧,也透著一絲殘酷的警告。這些用血淚甚至生命換來的經驗,是這片叢林裡最珍貴的生存法則。
…………
下午的工地,如同一個巨大的、永不停止的絞肉機,更加瘋狂地運轉起來。魯智深被指派去攪拌水泥。沉重的鐵鍬握在手裡,像有千斤重,每一次插入沙石堆都需要調動全身的力氣,腰腹的肌肉繃緊到極限!鏟起滿滿一鍬沙石,再奮力揚起,投入轟鳴的攪拌機口!動作重複幾十次後,他的手臂酸脹麻木,每一次抬起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疼痛,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生疼,幾乎要失去知覺!
更可怕的是那彌漫的水泥粉塵!即使他學著王強的樣子,用一塊濕布捂住口鼻,那細小的、無孔不入的顆粒依然能鑽進來,嗆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腰背的劇痛,喉嚨裡像是被砂紙反複打磨,火辣辣地疼,嘴裡彌漫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動作快點!磨蹭什麼呢!沒吃飯啊?!”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耳邊響起!是老趙!那個滿臉橫肉、眼神凶狠的監工!他不知何時踱步過來,手裡拎著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不耐煩地敲打著旁邊的空鐵桶,發出“哐!哐!哐!”震耳欲聾的噪音,像催命的鼓點敲在魯智深心上!
魯智深心頭一緊,不敢抬頭,隻能咬緊牙關,強迫自己透支著最後一絲力氣,瘋狂地揮動鐵鍬!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下巴彙聚,滴落在滾燙的水泥灰裡,瞬間消失,隻留下一個深色的印記。他的腰早已直不起來,每一次彎腰鏟沙都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腰椎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但比起身體撕裂般的痛苦,更讓他感到窒息的是那種被踐踏的屈辱感——在老趙和王經理這些人眼裡,他們這些工人,和旁邊那些嗡嗡作響的攪拌機、堆在地上的紅磚沒有任何區彆,都是可以隨意驅使、磨損、丟棄的工具。
“不能倒下……不能放棄……”魯智深在心裡一遍遍嘶吼,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在做最後的掙紮!母親在昏暗燈光下佝僂著背為他縫補衣服的身影,父親在病榻上強忍咳嗽、眼中深藏的擔憂,妹妹捧著破舊課本、眼中閃爍的對知識的渴望……這些畫麵如同燃燒的烙印,在他瀕臨崩潰的意誌中注入一股滾燙的力量!“我要改變!一定要改變!”這信念如同狂風暴雨中的燈塔,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
晚上八點,那象征著解脫的哨聲終於尖利地劃破工地的喧囂!魯智深感覺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手中的鐵鍬“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踉蹌著,幾乎無法站穩。手掌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新的水泡在指根和虎口處鼓起,像一串串醜陋的葡萄。指甲縫裡塞滿了黑灰色的水泥,如同凝固的汙垢,深深嵌入皮肉,即使用力摳挖,也隻能弄出一點,留下鑽心的刺痛和更深的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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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沉默地彙成一股灰暗的人流,步履蹣跚地湧向工地大門。沒有人說話,隻有沉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在塵土飛揚的夜色中回蕩。這是一種被生活榨乾了所有精氣神後的、徹底的死寂。
回出租屋的路,漫長得如同沒有儘頭。魯智深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腳底的水泡和腿部的酸痛讓他幾乎邁不開步子。路過一家閃爍著廉價霓虹燈的小賣部時,他停下腳步,猶豫了幾秒,最終咬咬牙,從褲兜裡摸出三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買了一瓶最便宜的、貼著劣質標簽的散裝白酒。
回到那間散發著黴味和絕望氣息的出租屋,他連那身沾滿水泥灰、散發著汗餿味的工裝都懶得脫,像一截被砍倒的木頭般直挺挺地砸在硬板床上。木板床發出痛苦的呻吟。他擰開酒瓶蓋,仰頭猛灌了幾口!
“咳!咳咳咳——!”
辛辣、劣質、如同工業酒精般的液體如同一條火線,從喉嚨一路燒灼到胃裡!劇烈的咳嗽讓他蜷縮起來,眼淚鼻涕瞬間湧出!但緊接著,一股粗暴的、帶著麻痹效果的暖流在體內擴散開來,暫時壓下了身體的劇痛和心靈的疲憊,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短暫的解脫感。
“這就是……我的生活嗎?”他仰麵躺著,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如同黑色蜈蚣般的裂縫。淚水毫無征兆地湧出,順著布滿灰塵和汗漬的臉頰滑落,留下兩道清晰的痕跡。天花板上那片被滲水浸染的、形狀奇特的深色汙漬,在昏暗的光線下,竟詭異地幻化成了老家村口那棵虯枝盤錯、承載了無數童年記憶的老槐樹輪廓。一股強烈的思鄉之情,混合著巨大的委屈和無力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想念母親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想念那碗熱氣騰騰、飄著蔥花和豬油香氣的麵條,想念那份簡單卻溫暖的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