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沉沉地覆蓋著大地。城市還在沉睡,連喧囂的工地方圓幾裡都陷入一種奇異的、被壓製的寂靜。隻有東方天際線處,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灰白的魚肚白,像一條掙紮著想要撕破黑暗的細線,預示著新一天的迫近。空氣冰涼,帶著初春特有的、刺骨的濕氣,鑽進工棚每一個縫隙。
魯智深像一尊被設定好程序的石像,在硬板床上緩緩坐起身。動作輕得如同羽毛飄落,生怕驚擾了這片死寂。工棚裡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濃烈汗酸、劣質煙草、水泥粉塵和長久不通風形成的黴味的渾濁氣息。這氣味像一層粘稠的膜,緊緊貼在皮膚上,滲入鼻腔深處。二十平米的鐵皮屋子,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鐵罐頭。十張簡陋的木板床緊挨著擺放,如同停屍間的格子鋪。每張床之間狹窄的過道,僅容側身通過。床頭那巴掌大的地方,堆著工友們少得可憐的私人物品——一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半包皺巴巴的香煙,或者一張卷了邊的家人照片。這裡,是城市邊緣最廉價的棲息地,是體力透支後的臨時避難所,也是無數夢想與現實激烈碰撞的無聲戰場。
他掀開那床薄得幾乎透光、帶著濃重汗味的舊棉被。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身體,讓他打了個寒噤。他摸索著穿上那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出了毛邊、沾滿了洗不掉的灰白色水泥漬的藍色工裝。布料粗糙而僵硬,摩擦著皮膚。他不在意。這件衣服,是他抵禦塵土的鎧甲,是他與冰冷鋼鐵、粗糙磚石搏鬥的戰袍,更是他通往心中那個模糊卻堅定目標的通行證。
他從枕頭底下,小心翼翼地摸出那本《建築工程基礎》。書脊已經開裂,用透明膠帶歪歪扭扭地粘著。封麵卷曲、發黃,邊角磨損得厲害,像被無數雙手反複揉搓過。紙張也失去了原有的潔白,泛著陳舊的黃色,邊緣更是被無數次翻動磨得毛糙、脆弱。這本在舊書攤角落裡蒙塵的書,被他如獲至寶地撿回來,成了他灰暗生活裡唯一的光源。它承載著知識的重量,也寄托著改變命運的微光。
借著窗外那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晨光,他翻開書頁。光線吝嗇地灑在紙麵上,形成一片朦朧的灰影。書頁上,密密麻麻布滿了他的字跡——藍色的、黑色的、紅色的圓珠筆痕,像一群在貧瘠土地上辛勤勞作的螞蟻。有些地方因為反複的摩挲和汗水的浸潤,字跡已經暈染開,模糊不清,如同被淚水打濕的誓言。他找到了昨晚標記的地方——關於混凝土配比的那一章。
他低下頭,鼻尖幾乎要碰到書頁,貪婪地汲取著上麵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公式、每一個符號。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努力聚焦,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讀到關鍵處,他會不自覺地輕輕點頭,嘴唇無聲地翕動,仿佛在咀嚼、消化那些艱澀的知識。有時,他會停下來,眼神放空,陷入沉思,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劃動,仿佛在無形的黑板上演算著複雜的配比公式。攪拌機、砂石、水泥、水……這些冰冷的材料,在他專注的思維裡,仿佛有了生命,按照某種神秘的法則組合、反應,最終凝固成堅不可摧的基石。整個世界仿佛都消失了,隻剩下他和書頁上那些跳躍的數字與符號。
“智深,又這麼早?”隔壁床鋪傳來一陣窸窣聲,老李翻了個身,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沙啞,像砂紙摩擦木頭,“天還沒亮透呢……”他眯縫著眼,看著魯智深在昏暗光線中伏案的背影,不解地嘟囔著。
“嗯,早上腦子清醒,記東西快。”魯智深頭也沒抬,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什麼。他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書頁上,仿佛那裡有磁石般的力量,吸引著他全部的注意力。
老李看著那專注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喉嚨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咕噥:“唉……讀書有啥用啊?能當飯吃?能多搬幾塊磚?”說完,他像泄了氣的皮球,重重地倒回硬板床,用被子蒙住頭,很快又響起了沉悶的鼾聲。在這個以力氣論英雄的工棚裡,魯智深的行為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傻氣”。但魯智深早已習慣了這種異樣的目光和不解的嘀咕。他像一顆獨自運行在遙遠軌道的行星,沉默地、堅定地追逐著自己的目標,外界的喧囂無法動搖他內心的燈塔。
…………
清晨六點半。
“嘟——!嘟——!嘟——!!!”
一聲尖銳、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哨音,猛地撕裂了工棚的寂靜!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每個人的耳膜!
刹那間,工棚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潭,瞬間“炸”開了鍋!
“哎喲……”
“操!這麼快……”
“困死了……”
此起彼伏的抱怨聲、哈欠聲、床板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聲、匆忙穿鞋的踢踏聲……彙成一股令人煩躁的聲浪!工友們像一群被驚醒的工蟻,帶著尚未褪儘的睡意和滿腹牢騷,掙紮著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動作遲緩而笨拙,眼神空洞地迎接新一天的勞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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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卻像早已準備好的士兵!哨聲未落,他已“啪”地一聲合上書本!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他像對待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地將書塞回枕頭底下最深處,確保它被妥帖地藏好。隨即,他一把抓起枕邊那頂沾滿灰塵和汗漬的黃色安全帽,抄起靠在床腳的、裝著瓦刀、抹子、線錘的工具包,毫不猶豫地彙入湧向門口的人流。他的動作乾淨利落,眼神在瞬間完成了從知識海洋到現實戰場的切換,銳利而清醒。
…………
初春的晨風,帶著料峭的寒意,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迎麵撲來!狠狠紮在他裸露的皮膚上!他的臉頰粗糙黝黑,像一塊被風霜反複打磨的岩石,布滿了細密的皺紋和風吹日曬的痕跡。那雙布滿厚厚老繭、指節粗大變形的手,攤開在晨光下,掌心縱橫交錯的紋路裡嵌著洗不淨的黑灰色水泥粉末,指甲縫更是被這種頑固的“勳章”填滿。這雙手,是三年工地生涯刻下的、無法磨滅的印記。
“都精神點!今天澆築三號樓地基!是硬仗!誰也彆給我掉鏈子!”包工頭老王站在一堆冰冷的鋼筋旁,叉著腰,聲音洪亮得像一麵破鑼,在空曠的工地上回蕩。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魯智深身上,“智深!你和老李!去攪拌站!盯緊點!料給我配準了!”
“好的,王叔!”魯智深聲音沉穩,乾脆利落地應道。他的眼神沒有絲毫猶豫,像淬火的鋼釘,堅定而銳利。
他邁開腳步,大步流星地朝著攪拌站的方向走去。腳下的土地坑窪不平,沾著露水和泥漿。然而,當他路過那間用集裝箱改成的簡易工地辦公室時,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仿佛被無形的磁石吸引。
他的目光穿過沾滿灰塵和泥點的窗戶玻璃,落在室內牆上。那裡,掛著一張巨大的工程進度圖,上麵用紅藍筆標記著複雜的線條和數字。旁邊,是幾張攤開的、布滿折痕的施工藍圖。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密密麻麻的標注、複雜的結構符號……曾經在他眼中如同天書般晦澀難懂。但此刻,經過一年多無數個清晨和深夜的苦讀、琢磨、請教,那些線條仿佛活了過來!他能清晰地辨認出梁柱的位置,看懂基礎的尺寸,理解鋼筋的排布……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和對更深知識的渴望,如同暖流般湧上心頭。這扇窗,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通往更廣闊世界的狹窄通道。
攪拌站巨大的轟鳴聲如同猛獸的咆哮,瞬間將他拉回現實。兩台龐大的攪拌機如同鋼鐵巨獸般矗立著,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隆”聲,震得腳下的地麵都在微微顫抖。魯智深快步走到控製台前,臉上非但沒有絲毫煩躁,反而隱隱透著一絲興奮。他熟練地按下啟動按鈕,巨大的滾筒開始緩緩轉動。他目光銳利地盯著操作麵板上的刻度,雙手穩定而精準地操作著閥門和按鈕,動作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拖遝。
“水泥,500公斤;中砂,750公斤;碎石,1000公斤;水灰比0.45……”他口中默念著書上的配比公式,大腦飛速運轉。他依次打開料倉門,精確地控製著各種材料的投放量。水泥如同白色的瀑布傾瀉而下,砂石發出“嘩啦啦”的撞擊聲,水流注入時發出“滋滋”的聲響。他像一個指揮家,精準地調配著這支“混凝土交響曲”的每一個音符。連路過巡視的老王都忍不住駐足,看著他那專注而麻利的動作,暗自點頭:整個工地,就數這小子乾活最讓人省心,又細又穩!
“智深,”老李扛著一袋水泥添加劑走過來,看著攪拌機裡翻滾的灰漿,眉頭擰成了疙瘩,“你這配比……我看著怎麼跟圖紙上標的不太一樣啊?水泥好像……多了點?”他語氣裡帶著明顯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魯智深的目光依舊緊盯著攪拌機內材料的混合情況,頭也不抬,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李哥,書上說了,咱們這地基下麵的土質有點軟,是回填土。按標準配比,承載力可能不夠。適當提高點水泥用量,能增強混凝土的早期強度和最終承載力,地基更穩當。”他的解釋清晰簡潔,像陳述一個經過驗證的事實。
老李張了張嘴,看著魯智深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又看看攪拌機裡均勻翻滾的混凝土,最終還是把疑問咽了回去。他撓了撓花白的頭發,嘟囔了一句:“行吧,你讀書多,你說了算……”便轉身繼續去搬他的材料了。
魯智深看著老李略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理解和包容的笑意。他理解老李的疑慮,那是基於經驗的本能反應。但他更相信科學,相信知識的力量。他再次將目光投向攪拌機,那灰色的漿體在滾筒內劇烈地翻滾、融合,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聲響。這聲音,在他聽來,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心跳,沉穩而充滿力量。
然而,他的思緒卻像被這旋轉的灰漿帶動著,飄向了遙遠的故鄉。眼前仿佛出現了老家那間低矮破敗的土坯房——牆壁上縱橫交錯的裂縫像老人臉上的皺紋,屋頂的茅草在風雨中飄搖,每逢雨季,屋內便滴滴答答奏響“交響樂”。母親那被生活壓彎的脊背,在昏暗的油燈下操勞的身影,父親那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神……一幕幕畫麵,如同鋒利的刻刀,在他心頭留下深深的印記。
十六歲那年,他攥著那張薄薄的、承載著全家希望的火車票,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那個貧瘠的小山村。他記得母親在村口老槐樹下無聲的淚水,記得父親強撐著病體送他時那佝僂卻挺直的背影。他在心裡發過誓:一定要讓爹娘住上不怕風吹雨打的磚瓦房!一定要讓他們不再為溫飽發愁!這個誓言,如同攪拌機裡不斷凝固的混凝土,在他心中越來越堅硬,越來越清晰,成為支撐他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咬牙堅持、在無數個清晨挑燈苦讀的、最深沉的力量。他知道,手中的瓦刀和枕邊的書本,都是他實現誓言的武器。這條路,艱難而漫長,但他會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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