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時光,如同指間沙,無聲無息地流逝。陳建國公司那個凝聚了無數心血的項目圓滿落幕的慶功酒香似乎還在鼻尖縈繞,但現實卻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魯智深和那三十幾個曾並肩流汗的工友,像一堆被榨乾價值的廢料,被無情地拋回了那個巨大、喧囂、充滿汗臭和焦慮的勞務市場旋渦。
勞務市場門口,人聲鼎沸,汗味、劣質煙草味和廉價快餐的油膩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流。魯智深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僵立在洶湧的人潮邊緣。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捏著口袋裡最後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那薄薄的紙片被汗水浸得發軟,仿佛是他與這個世界僅存的、脆弱的聯係。他在這裡徘徊了整整一個上午,看著一張張或麻木、或焦灼、或狡黠的臉孔,聽著此起彼伏的招工吆喝和討價還價,心頭一片茫然。沒有活,就沒有錢。沒有錢,下個月的房租、寄給父母的藥費……都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
“宏盛建築!招力工!日結兩百!現錢!上車就走!”一個炸雷般的吼聲猛地撕裂了嘈雜!隻見一輛沾滿泥漿的破舊麵包車頂上,站著一個滿臉橫肉、脖子上掛著粗大金鏈子的男人趙黑虎)。他揮舞著粗壯的胳膊,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濺。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但奇怪的是,聽到“宏盛”二字,許多人臉上露出的不是欣喜,而是驚恐和忌憚!他們像躲避瘟疫般紛紛後退,竊竊私語如同冰冷的潮水蔓延開來:
“又是宏盛……黑心虎的場子!”
“上個月老李的腿……就在他家工地被砸斷的!骨頭都戳出來了!”
“賠了三萬塊醫藥費?屁!拖了倆月了!影子都沒見著!老李媳婦天天哭!”
“水泥標號不夠,鋼筋以次充好……出了事就跑路!”
“誰去誰倒黴!”
魯智深的心猛地一沉!宏盛的惡名,他早有耳聞。但口袋裡的鈔票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手心。房租、藥費、生存……冰冷的現實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他死死盯著車頂上那個耀武揚威的金鏈子,眼中閃過一絲掙紮,隨即被一種近乎絕望的狠厲取代!他猛地一咬牙,腮幫子繃出堅硬的線條,用儘全身力氣擠開畏縮的人群,衝到最前麵,仰頭對著趙黑虎吼道:
“我乾!”
…………
麵包車像一頭喘著粗氣的野獸,在擁堵的城市街道上左衝右突,最終一頭紮進城市邊緣一片巨大的、塵土飛揚的工地。圍擋上,“城市之光商業中心”幾個燙金大字在夕陽的餘暉下反射著刺眼而虛假的光芒,與工地內遍地狼藉的泥濘、散亂的建材、簡陋的工棚形成令人作嘔的諷刺。
“身份證押這!領安全帽!滾去宿舍!”趙黑虎金鏈子)像驅趕牲口一樣,粗暴地將魯智深推進一排低矮、散發著黴味的藍色鐵皮板房。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麵的喧囂,卻關不住屋內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汗酸味、腳臭味和劣質煙草的嗆人氣息。八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像沙丁魚罐頭般擠在一起,床板汙穢不堪,散發著陳年的油膩感。魯智深皺著眉,目光掃過幾張或麻木、或警惕的臉,最終選擇了靠門口那張上鋪——這裡漏風,但至少能避開鼾聲的轟炸和腳臭的源頭。
他剛把破舊的行李卷扔到硬板床上,一個佝僂著背、眼珠滴溜溜轉的老王就湊了過來,帶著一股濃重的口臭:“新來的?老弟,宏盛這兒……嘿嘿,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他壓低聲音,像分享一個肮臟的秘密,“新人頭三天,工錢……對半砍!這叫‘孝敬’!懂不?”
魯智深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一股怒火直衝頭頂!但他死死咬住牙關,腮幫子鼓起,硬生生把那股火氣壓了下去。他沉默地點點頭,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嗯”。他知道,在這裡,憤怒毫無意義。
…………
淩晨四點,一聲尖銳刺耳、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哨聲,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工棚!魯智深像彈簧一樣從硬板床上彈起!心臟在胸腔裡狂跳!窗外還是一片濃稠的黑暗。工棚裡響起一片壓抑的咒罵和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食堂裡,昏黃的燈光下,幾大桶渾濁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冒著微弱的熱氣,旁邊是幾屜乾硬發黃、像磚頭一樣砸在盆裡“哐當”作響的饅頭。魯智深抓起一個饅頭,用力咬下去,牙齒被硌得生疼,他隻能就著冰涼的稀粥,艱難地吞咽著這維持生命的“燃料”。
晨會上,項目經理劉財富腆著啤酒肚,站在一個破木箱搭成的台子上,唾沫橫飛:“工期!工期就是命根子!耽誤一天,罰款十萬!十萬!聽見沒有?!都給我把吃奶的勁兒使出來!誰他媽敢磨洋工,老子讓他卷鋪蓋滾蛋!”
魯智深被分到了材料組。正午的太陽像個巨大的熔爐,無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被熱浪扭曲,地麵蒸騰起灼人的白氣。鋼筋堆在毫無遮擋的空地上,被曬得滾燙!魯智深的手剛碰到一根螺紋鋼,一股鑽心的灼痛瞬間傳來!“滋啦”一聲輕響,掌心瞬間被燙紅了一片!他咬緊牙關,用破布裹住手,和另一個工友合力抬起沉重的鋼筋。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鬢角、後背洶湧而出,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工裝,又在高溫下迅速烤乾,留下一圈圈白色的鹽漬。一天下來,他手上原本厚實的老繭被磨破,露出鮮紅的嫩肉,混合著鐵鏽和汗水,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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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飯時間,食堂裡人聲嘈雜,彌漫著廉價飯菜的油膩味。魯智深囫圇吞下幾口飯菜,正準備起身去乾活,眼角餘光卻瞥見質檢員老吳鬼鬼祟祟地蹲在食堂角落的一堆水泥袋旁。老吳手裡拿著驗收單和印章,正飛快地往幾袋明顯標識不清、包裝粗糙的水泥袋上蓋章!
魯智深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過去,蹲下身,用手指撚了一點散落的水泥灰。灰質粗糙,顏色發暗,帶著一股刺鼻的怪味,與他熟悉的合格水泥截然不同!他抓起一把,用力一攥,粉末簌簌落下,毫無粘性!
“吳師傅!”魯智深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這水泥……標號不對吧?這能用?!”
老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起來!他緊張地四下張望,見沒人注意,才一把將魯智深拉到更暗的角落,壓低聲音,帶著威脅和“好心”:“小點聲!找死啊你!”他渾濁的眼睛裡閃著狡黠的光,“這是公司進的‘特供’貨!便宜!懂不懂?省下的錢,大頭是馬總大老板)和劉總項目經理)的,趙黑虎喝點湯,咱們……嘿嘿,也能多分幾塊肉!”他用力拍了拍魯智深的肩膀,力道帶著警告,“看你新來的,老實!才跟你說!彆他媽多管閒事!不然……哼哼,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他像老鼠一樣溜走了。
魯智深站在原地,手裡還攥著那把劣質的水泥灰。那粗糙、刺鼻的粉末,像毒藥一樣灼燒著他的掌心,也灼燒著他的良心。憤怒、無奈、還有一絲冰冷的恐懼,像毒蛇般纏繞上心頭。
…………
第七天下午。天空陰沉得如同倒扣的鐵鍋,厚重的烏雲低低壓著,悶熱潮濕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稠的窒息感。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隨時可能傾盆而下。
工地上彌漫著一種焦躁不安的氣氛。工頭趙黑虎像催命鬼一樣揮舞著鞭子小旗),聲嘶力竭地催促著進度。魯智深被臨時抽調到砌築組支援。他身邊跟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小王,才十七歲,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眼神裡卻有著超乎年齡的疲憊和一絲對未來的迷茫。他小聲告訴魯智深,他謊報年齡出來打工,是為了攢錢交下學期的學費。
“魯叔,這牆……怎麼感覺在晃啊?”小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雙手扶著剛砌好的一小段隔牆,臉色有些發白。
魯智深心頭一凜!立刻放下手中的磚塊,快步走過去。他的手剛按上牆麵,臉色瞬間劇變!那砂漿……稀得如同泥湯!手指輕輕一按,就陷了進去!磚塊之間幾乎沒有粘結力,全靠重力勉強堆疊!這哪裡是牆?分明是隨時會坍塌的積木!
“砂漿太稀了!這不行!”魯智深的聲音帶著驚怒!他猛地抬頭,正要去找趙黑虎理論!
就在這時!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的脆響,如同死神的獰笑,猛地從頭頂傳來!
魯智深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他猛地抬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