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如同熔化的金液,潑灑在宏盛工地那片狼藉的工棚區。鐵皮屋頂在高溫炙烤下蒸騰著熱浪,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味、水泥灰和汗水的酸腐氣息。魯智深像一尊沉默的鐵塔,矗立在工棚門口。他那件洗得發白、後背印著模糊“宏盛”字樣的藍色工裝,被汗水浸透,緊貼在賁張的肌肉上。一米八五的身軀在夕陽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仿佛要將這片承載了太多汗水與不甘的土地劈開。
他粗糙的大手裡,緊緊攥著那張被汗水浸得發軟、邊緣卷起的工牌。塑料卡片上,他的照片已經模糊,但“魯智深”三個字卻像烙印般清晰。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發出輕微的“哢吧”聲,仿佛要將這最後的身份證明捏碎。
不遠處,王老憨佝僂著背,蹲在一截廢棄的水泥管上。劣質香煙的煙霧繚繞著他愁苦的臉,煙頭在昏暗中明滅不定,像一隻垂死掙紮的螢火蟲。他狠狠吸了一口,劣質煙草的辛辣味嗆得他咳嗽了幾聲,聲音嘶啞而沉重:
“智深啊……不是哥不留你……”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麵滿是無奈和愧疚,“趙黑虎那王八蛋……放話了……哪個工地敢收留你……就是跟他過不去……這方圓幾十裡的工地……都姓趙……”
工棚門口,不知何時已經默默圍攏了一圈工友。老張,那個被水泥灰蝕得指節粗大的瓦工,默默遞過來一包皺巴巴的紅塔山,煙盒上沾著點點白灰。老李,那個總愛喝兩口的小工,把手裡喝了一半的扁瓶二鍋頭塞進魯智深手裡,瓶身還帶著他掌心的溫熱和汗漬。沒有人說話,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和遠處機器的嗡鳴。每一道投來的目光裡,都混雜著不舍、擔憂和一種無能為力的憤怒。
魯智深看著手中的煙和酒,又抬頭環視著這些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兄弟。一股熱流猛地衝上鼻腔,眼眶瞬間酸澀發脹。他猛地咧嘴一笑,那笑容在夕陽下帶著幾分粗獷的豪邁,也掩不住眼底深處的一絲落寞。他擰開二鍋頭的瓶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辛辣的液體如同燒紅的刀子,從喉嚨一路燒灼到胃裡,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都咳了出來,在沾滿灰塵的臉上衝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咳咳……好酒!”他抹了一把嘴,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這片壓抑的工地上空: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兄弟們!保重!!”
他猛地轉身,將那個磨損嚴重的帆布鋪蓋卷甩上肩頭!動作乾淨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沉重的鋪蓋卷壓在他寬闊的肩背上,仿佛扛起了一座小山。
“智深!等等!”王老憨猛地從水泥管上跳下來,動作有些踉蹌。他幾步衝到魯智深麵前,從懷裡掏出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著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裹,不由分說地拍進魯智深懷裡!
“拿著!彆嫌少!兄弟們……一點心意!”他的聲音帶著哽咽,渾濁的眼睛裡閃著水光。
那包裹不厚,甚至有些單薄。但入手的那一刻,魯智深卻感覺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的!那是兄弟們從牙縫裡省出來的血汗錢!是無數個日夜的辛勞和汗水凝結成的!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仿佛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猛地抱拳,對著周圍沉默的工友們,深深一揖!那動作帶著古風,如同江湖俠客的告彆禮,在這塵土飛揚的現代工地上,顯得格外莊重而悲愴!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必有重逢時!!”
…………
錦繡陽光小區門口,巨大的羅馬柱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修剪整齊的草坪散發著青草和消毒水的混合氣味。保安亭裡,空調冷氣絲絲外溢。劉胖子腆著啤酒肚,眯縫著一雙小眼睛,像打量牲口一樣上下掃視著眼前這個鐵塔般的漢子。他手裡夾著一根粗雪茄,煙霧繚繞。
“當過兵?”劉胖子吐出一個煙圈,慢悠悠地問。
魯智深站得筆直,如同標槍。他搖搖頭,聲音沉穩:“搬過磚。”目光坦蕩,沒有絲毫閃躲。
“搬過磚?”劉胖子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肉乎乎的臉上堆起誇張的笑容,肥肉亂顫,“哈哈哈!有意思!”他伸出胖手,帶著汗濕的油膩感,重重拍在魯智深結實的肩膀上,力道不小,“月薪兩千八,包住不包吃!乾不乾?”
“乾!”魯智深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猶豫。兩千八,比工地少,但眼下,他需要一塊落腳地。
保安宿舍的條件,確實比工棚強了百倍。四人間,牆壁刷得雪白,頭頂的空調“嗡嗡”地送著冷風,驅散了夏日的燥熱。獨立的衛生間裡,甚至能洗上熱水澡!水流衝過布滿老繭和傷痕的身體,帶來一種久違的、近乎奢侈的舒適感。退伍兵老周成了他的師父,是個麵冷心熱的老兵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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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巡邏車!電動車!懂不懂?”老周指著停在宿舍樓下的白色電瓶車,沒好氣地訓斥,“你那腦袋是不是在工地上讓磚頭砸過?管它叫‘鐵馬’?”
魯智深也不惱,隻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拿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趴在桌子上,對照著小區地圖,一筆一劃地繪製著錦繡陽光的平麵圖。每一棟樓的位置,每一條小徑的走向,每一個消防栓、配電箱、監控探頭的點位……他都標注得清清楚楚。特彆是那些監控的死角,他用紅筆重重地圈了出來,如同戰場上的火力盲區。
“魯哥,你這……也太較真了吧?”新來的小保安小陳湊過來看,忍不住咂舌,“咱們就是看看門,巡巡邏……”
魯智深頭也沒抬,濃眉微蹙,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巡營查哨,豈能馬虎?一處疏漏,便是賊人可乘之機!”那語氣,仿佛他守衛的不是一個居民小區,而是一座軍事要塞。
…………
淩晨三點。萬籟俱寂。小區裡隻有路燈昏黃的光暈和草叢裡夏蟲的鳴叫。監控室裡,刺耳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炸響!紅光閃爍,映得值班員臉色發白!
“7號樓!7號樓有情況!紅外報警觸發!快!”
魯智深瞬間從淺睡中驚醒,像一頭機敏的獵豹!他一把抓起掛在床頭的橡膠警棍和對講機,低吼一聲:“小陳!跟我走!”話音未落,人已經衝出了宿舍門!
月光如水,冷冷地灑在7號樓後牆。兩個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一扇窗戶下,手裡拿著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動著窗框。金屬摩擦發出細微卻刺耳的“咯吱”聲。月光下,其中一人腰間彆著的匕首,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呔!何方毛賊!敢在此作祟!!”魯智深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震得樹梢的葉子簌簌落下!那聲音帶著千軍辟易的威勢,瞬間撕裂了夜的寧靜!
兩個小偷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得渾身一哆嗦!猛地回頭,見來人隻是兩個穿著保安製服的人小陳嚇得腿肚子都在打轉),其中一個領頭模樣的頓時獰笑起來,反手拔出匕首,寒光閃閃:“媽的!兩個臭保安!少管閒事!滾開!不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魯智深聞言,不怒反笑!笑聲洪亮,帶著一種睥睨一切的豪氣!他手腕一翻,那根普通的橡膠警棍在他掌中如同有了生命般靈活地轉了個花!
“小陳!退後!看好了!”
話音未落!魯智深動了!
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勢若奔雷!沒有花哨的技巧,隻有最直接、最暴力的打擊!
“砰!哢嚓!”
警棍帶著破風聲,精準無比地砸在持刀小偷的手腕上!骨頭斷裂的脆響清晰可聞!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另一個小偷剛想撲上來,魯智深一個側身,左肘如同出膛的炮彈,狠狠頂在他的肋下!
“呃啊——!”慘叫聲中,那小偷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癱倒在地!
整個過程,不到五秒!兩個凶悍的毛賊,如同兩隻被拍暈的蒼蠅,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翻滾!
小陳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保安……也能這麼猛?!
…………
派出所來做筆錄時,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民警看著魯智深那乾淨利落的擒拿手法和沉穩的氣度,眼中精光一閃,忍不住拍案叫好:“好身手!真是好身手!小夥子,考慮當輔警不?你這本事,窩在這兒當保安太屈才了!”
魯智深聞言,隻是咧了咧嘴,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那上麵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疤痕,是多年勞作的印記。“警官,我……沒上過高中。”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文憑,成了他無法逾越的一道鴻溝。
業主委員會送來錦旗那天,劉胖子笑得見牙不見眼,臉上的肥肉堆成一團,活像一尊彌勒佛。他用力拍著魯智深的肩膀,唾沫星子橫飛:“好!好樣的!小魯!給咱們物業長臉了!”然而,當魯智深去查工資卡時,心卻沉了下去——卡上隻有兩千二百四十塊!
“劉經理,說好的兩千八?”魯智深找到劉胖子,聲音平靜,但眼神銳利如刀。
劉胖子正翹著二郎腿,在辦公室吹空調。聞言,他眼皮都沒抬一下,慢悠悠地嘬了一口茶:“試用期八折,合同裡白紙黑字寫著呢!自己看去!”他隨手甩過來一份合同。
魯智深拿起那份厚厚的合同,在密密麻麻、如同螞蟻般大小的條款裡,費勁地找到了那條不起眼的“試用期工資按80發放”。他咬緊牙關,腮幫子繃出堅硬的線條,最終還是沒說什麼,默默轉身離開。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第二個月,工資卡上的數字變成了1900。
“績效扣款。”劉胖子這次連眼皮都懶得抬了,對著電腦屏幕玩著撲克遊戲,語氣輕描淡寫,“小區業主投訴率上升了嘛,扣點績效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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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但依舊忍住了。
第三個月,工資卡空空如也。
“哎呀,小魯啊!”劉胖子這次終於“重視”了,他攤開兩隻胖手,一臉“無奈”和“痛心”,“公司最近資金周轉困難啊!你也知道,物業費難收……理解一下!下個月!下個月一定補上!”
看著劉胖子那張虛偽油膩的臉,魯智深隻覺得一股怒火直衝頭頂!他太熟悉這套路了!這和工地上趙黑虎克扣工錢的手段,簡直如出一轍!換湯不換藥!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裡再無半分溫度,轉身就走,留下劉胖子在身後假惺惺地喊著“理解萬歲”。
…………
勞動監察大隊門口,魯智深站在灼熱的陽光下。汗水如同小溪般順著他的鬢角、脖頸流淌下來,浸透了他那件洗得發灰的保安製服,在後背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汗漬。他手裡緊緊攥著一疊打印出來的材料——銀行轉賬記錄隻有前兩個月的)、他和劉胖子的微信聊天截圖對方承諾下月補發)、還有那份簽了字的勞動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