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大會議室。
巨大的環形會議桌光可鑒人,反射著慘白的頂燈光芒。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咖啡味、高級打印紙的油墨味,以及一股無形的、如同繃緊弓弦般的緊張氣氛。中央空調發出低沉的嗡鳴,冷氣開得很足,吹得人脖頸發涼。投影屏幕上,定格著一張極具視覺衝擊力的畫麵——一幅濃墨重彩的水墨畫:怒目圓睜、虯髯戟張的花和尚魯智深,正高舉醋缽大的拳頭,作勢要砸向狼狽不堪的鎮關西!旁邊一行醒目的行楷大字:“新時代俠義精神:扶危濟困,懲惡揚善”!畫麵充滿了草莽豪氣,與這莊嚴肅穆的會議室氛圍格格不入。
年度警隊改革座談會開到一半,氣氛已經如同火藥桶般一觸即發!
“我反對!堅決反對!!”
一聲帶著怒氣的斷喝,如同驚雷炸響!警校教研室主任張教授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他用力拍打桌麵,震得桌上的茶杯蓋“哐當”一跳!他那張保養得宜、戴著金絲眼鏡的臉上,此刻漲得通紅,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如刀,死死盯著投影屏幕上的“魯提轄”,聲音帶著學者特有的犀利和不容置疑的權威:
“‘俠義精神’?!這是什麼陳詞濫調?!這是要把我們現代化的警察隊伍,拉回到封建時代、拉回到那個無法無天、快意恩仇的江湖草莽時代嗎?!”他手指用力戳向屏幕,指尖微微顫抖,“魯智深同誌!你這份ppt!這張圖!這套所謂的‘俠義論’!根本就是曆史的倒退!是對現代法治精神的褻瀆!警察是什麼?!是執法者!是法律的化身!是程序正義的守護者!不是憑一腔熱血、個人好惡就拔刀相向的江湖客!這種‘俠義’!要不得!絕對要不得!!”
會議室裡瞬間“嗡”地一聲炸開了鍋!如同冷水滴入滾油!
“張教授說得對!警察就得講規矩!講程序!不能學梁山好漢!”
“話不能這麼說!警察沒點血性擔當怎麼行?該出手時就出手!”
“血性不等於蠻乾!俠義?聽著就江湖氣!”
“沒點俠義心腸,怎麼真心為群眾辦事?!”
“程序!程序正義才是根本!”
“……”
支持者與反對者各執一詞,聲音越來越大,爭論聲、反駁聲、甚至輕微的拍桌子聲交織在一起,會議室瞬間變成了嘈雜的菜市場!主持會議的趙局長坐在主位,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
魯智深坐在會議室最角落的椅子上,像一座被遺忘的孤島。他那魁梧如山的身軀此刻微微佝僂著,仿佛想把自己縮進椅子裡。剃得發青的光頭在空調冷風的吹拂下,反射著幽幽的青光,額角甚至能看到一層細密的冷汗。他低著頭,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搓著膝蓋上的製服褲子,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古銅色的臉龐上寫滿了窘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他沒想到,自己隻是把心裡話、把在基層摸爬滾打十幾年的感受,用最樸實的語言還配了張他覺得最能表達意思的畫)做成了ppt,竟會引發如此激烈的、近乎上綱上線的批判。他感覺自己的臉皮像被架在火上烤,火辣辣的疼。
“魯智深同誌!”張教授的聲音再次拔高,矛頭直指角落,“請你解釋一下!你所謂的‘俠義精神’,具體指什麼?!難道是要我們的警員都學魯智深倒拔垂楊柳?拳打鎮關西?!無視法律程序?!憑個人好惡行事嗎?!”
“噌——!”
魯智深猛地站了起來!動作迅猛得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巨大的聲響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整個會議室瞬間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聚焦在這個如同鐵塔般矗立起來的光頭大漢身上!
他深吸一口氣,那寬闊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他沒有看張教授,而是環視了一圈會議室裡或驚愕、或質疑、或期待的目光。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穿透喧囂,直抵人心:
“張教授……各位領導……同誌們……”他開口了,聲音有些乾澀,但異常清晰,“灑家……我……我不是說……警察要當俠客……要學古人……打打殺殺……”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粗糙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用力點了點,“我是說……這裡……心裡……得裝著老百姓!”
他不再猶豫,邁開沉重的步伐,幾步走到投影儀操作台前。他那雙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此刻卻異常靈活地操作著鼠標,笨拙卻精準地翻到了ppt的下一頁。
屏幕上,出現了一張照片的放大特寫——一張貼在派出所值班室牆上的、被翻得卷邊泛黃的紙質值班表!日期欄赫然是“除夕”!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魯智深”三個字,如同釘子般,牢牢地釘在每一個班次上!從年三十下午,到初一淩晨,再到初二、初三……整整七天!所有需要人值守的崗位後麵,都是同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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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指著屏幕,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
“去年除夕……老張……他閨女高燒四十度……肺炎……在醫院搶救……我替他值班……”
“前年除夕……小王……他媳婦……在產房裡……難產……大出血……我替他值班……”
“大前年除夕……”他撓了撓光頭,濃密的眉毛微微皺起,似乎在努力回憶,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記不清了……反正……老百姓過年……一家團圓……熱熱鬨鬨……警察……守著……應該的……總得有人守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會議室裡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最後落在牆上那幅巨大的、紅底金字的標語——“為人民服務”!他抬起手,指向那五個大字,手指微微顫抖,聲音卻異常堅定:
“至於‘俠義’……張教授……各位……灑家……我覺得……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
會議最終不歡而散。改革方案被暫時擱置。但“魯智深”這個名字和他那番樸實到近乎笨拙的發言,卻如同投入湖麵的巨石,在全局上下激起了巨大的漣漪!有人私下讚歎他“赤子之心”、“大巧若拙”,也有人嗤笑他“迂腐不堪”、“不懂政治”。魯智深對此置若罔聞。他依舊每天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製服,巡邏在熟悉的街巷,調解著雞毛蒜皮的糾紛,處理著家長裡短的求助。隻是每次在局裡遇到張教授,他都會停下腳步,微微躬身,恭敬地喊一聲:“張老師好!”聲音洪亮,態度謙卑,仿佛那場針鋒相對的爭論從未發生過。
…………
臘月裡的城東派出所,忙得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年關將至,各種警情如同雪花般飛來。魯智深像個不知疲倦的鐵人,穿梭在值班室、調解室、出警現場。他默默地觀察著,悄悄地收集著信息——老張的妻子乳腺癌手術日期定在了年後,他愁得頭發都白了幾根;小李的父親肺癌晚期,化療費用壓得他喘不過氣,小夥子半夜躲在廁所裡哭;小王家境貧寒,妻子沒工作,孩子剛上小學,年關難過……
除夕前一天,派出所的值班室牆上,新貼出了春節期間的排班表。眾人圍攏過去,目光掃過表格,瞬間都愣住了!空氣仿佛凝固了!
從年三十下午開始,一直到正月初六晚上!整整七天!所有需要值守的崗位後麵——值班長、巡邏崗、備勤崗……清一色!隻有一個名字!如同鋼鐵澆築般醒目刺眼:
魯智深!
“魯師傅!!!”
老張第一個衝了進來!他眼睛通紅,布滿血絲,聲音帶著哭腔和不容置疑的急切:“不行!絕對不行!我媳婦手術推遲了!下個月才做!用不著你替班!我……”
魯智深正坐在食堂角落,麵前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麵。他正笨拙地往麵裡擠著一小包紅油油的辣醬,頭也沒抬,聲音含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沒事……灑家……我愛吃所裡泡麵!夠味!比家裡強!”
小李緊跟著衝進來,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小夥子,此刻眼淚“唰”地就下來了:“魯哥……我爸……我爸的病……醫生說……可能……可能撐不過這個年……我……我不能總麻煩你……”
“哭啥!”魯智深放下辣醬包,站起身,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小李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讓小李身體晃了晃,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男子漢大丈夫!眼淚掉地上摔八瓣!等你爸好了!請我喝酒!喝好酒!茅台!管夠!”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碎的雪花,無聲地落在冰冷的窗欞上,漸漸積起一層薄薄的白。魯智深回到值班室,擰亮台燈。昏黃的光線下,他翻開那本厚重的值班日誌。他拿起筆,那支筆在他粗壯的手指間顯得格外細小。他深吸一口氣,在扉頁那已經有些磨損的紙張上,一筆一劃,力透紙背地寫下六個大字:
“萬家燈火即吾願”
字跡不算漂亮,甚至有些歪斜,卻帶著一股沉甸甸的、如同山嶽般的承諾和力量!
這一幕,恰好被路過派出所、準備進行春節安保工作調研的張教授,透過值班室明亮的玻璃窗,儘收眼底。他停下腳步,站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隔著冰冷的玻璃,看著那個在昏黃燈光下伏案書寫、如同沉默山嶽般的魁梧背影。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頭發和肩頭,他渾然不覺。鏡片後的目光,從最初的複雜、審視,漸漸變得柔和,最終化為一種難以言喻的震動和……深深的沉思。
…………
正月初五,深夜兩點。
大雪紛飛!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寒風如同刀子般刮過空曠的街道,卷起地上的積雪,發出“嗚嗚”的尖嘯!張教授家所在的老舊小區外,一輛閃爍著藍燈的救護車,如同陷入泥潭的巨獸,車輪在厚厚的積雪中徒勞地空轉!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卻寸步難行!
“媽!媽!您堅持住!堅持住啊!!”張教授死死握著擔架上母親冰涼的手,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老太太臉色慘白,呼吸微弱,心臟病發作的危急時刻,卻被困在這冰天雪地裡!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顫抖著手,掏出手機,慌亂中,鬼使神差地撥通了城東派出所的值班電話!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也許是潛意識裡,那個在雪夜中伏案書寫的身影給了他一絲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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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僅僅二十分鐘後!
“嗚——嗚——!”
一陣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轟鳴聲,穿透了風雪!一輛警用摩托,如同破冰的利刃,碾開厚厚的積雪,風馳電掣般衝到了救護車前!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車上躍下!深藍色的警服上瞬間落滿了雪花!正是魯智深!
他沒有一句廢話!甚至沒有看張教授一眼!他大步衝到擔架前,彎下腰,動作輕柔卻無比迅速地將老太太背在自己寬闊、厚實的背上!如同背起一片羽毛!
“抓緊!”他隻低吼了一聲!隨即邁開雙腿!如同發狂的奔牛,一頭紮進了茫茫風雪之中!
風雪撲麵!如同冰針紮在臉上!積雪深及小腿!每一步都異常艱難!魯智深低著頭,咬緊牙關!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化作一團團白霧!警靴深陷在雪地裡,拔出時帶起大片的雪沫!冰冷的雪水瞬間灌滿了靴筒!刺骨的寒意順著腳底直衝頭頂!但他奔跑的速度卻絲毫沒有減慢!每一步踏下,都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堅定的腳印!他寬闊的脊背,如同最溫暖的港灣,穩穩地托著昏迷的老人!他的雙臂,如同最堅固的鎖鏈,牢牢地護住背上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