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南山區,上午十一點剛過。
巨大的建築工地如同一頭鋼鐵骨骸,沉默地臥在城市一角。
塔吊的臂膀刺向天空,密植的鋼筋是它尚未長出皮肉的筋骨。
嘩啦啦——
初秋的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
雨點密集得像在傾倒碎石,狠狠砸在裸露的黃土和水泥地上,瞬間濺起無數渾濁的水坑。
工地,就是個靠天吃飯的行當。
一場雨,就是一張停工令。
工棚下,十幾個工人聚在一起,空氣中混雜著汗味、煙味和潮濕的泥土味。
工頭老邱,獨自蹲在棚子最深的角落,指間夾著一根快燒到濾嘴的煙。
煙霧繚繞,卻化不開他眉心那道深刻的川字紋。
他的視線穿透雨幕,死死釘在遠處那棟泡在水裡的樓體輪廓上。
工友們粗俗的玩笑和吹牛,一個字也進不了他的耳朵。
腦子裡隻有兩個字:工期。
這該死的雨。
天氣預報不是說降雨概率隻有百分之二十嗎?
操。
棚子另一頭,工人老高翹著腿,正用那雙沾滿泥灰的手,劃拉著手機。
他抽著七塊錢一包的煙,嗆人的煙霧讓他自己都眯起了眼。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一個發呆的年輕人。
那小夥子不過二十出頭,皮膚卻已被太陽和風沙打磨得黝黑粗糙,像一張舊砂紙。
“哎,剛子,你叔呢?”
被稱為“剛子”的沈小剛抬起頭,朝不遠處一個彩鋼瓦搭的庫房指了指:“搬水泥。怕雨下大了,給淋了。”
“嗨,這天氣,還搬個屁。”老高撇嘴,把話題扯了回來,“讓你叔搬完趕緊過來!然後,你,去把你那破吉他拿來,給你高爺唱一段!這手機刷來刷去,媽的,膩了!”
“就是!剛子,來一段!”周圍的工友立刻起哄。
“手機上天天不是大長腿就是黑絲襪,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
“對!讓你叔,跟你一起來首《口紅有毒》!那個帶勁兒!”
沈小剛初中時跟著網上視頻自學的吉他,在這片汗水與灰塵構成的世界裡,是他唯一能證明自己不隻是個力工的憑證。
他聽到這個在短視頻上爛了大街的歌名,臉上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啐了一口:
“唱個雞毛!那歌也太他媽寒磣了!”
“嘿,你這小子!”老高不樂意了,把煙頭往地上一摜,用鞋底碾滅,“老子就是個下大力的,就愛聽這種簡單直接的!你不唱《口紅有毒》,就唱那個《我懷孕了,但我是小三》!那詞兒,多有勁!那才叫愛情!”
“老高——我愛你媽賣麻花情!”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雨幕中走來,話比人先到。
男人四十來歲,初秋的天氣,他乾脆光著膀子,一身被鋼筋水泥磨礪出的疙瘩肉,堅硬如石。
雨水順著他古銅色的皮膚滾落下來。
他走到棚下,甩了甩頭上的水,正好把老高的話聽全了。
“我說老高,”他聲音甕聲甕氣的,“咱們雖是賣力氣的,能不能也稍微有點追求?你點的都什麼j8玩意兒?”
說著,他朝沈小剛走去。
“叔!搬完了?”沈小剛連忙把身邊一個5的農夫山泉水桶遞過去。
“嗯。”男人接過,擰開蓋子,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下小半桶。
他就是沈小剛的叔叔,沈國強。
老高看見他,精神頭又來了:“哎,國強,你彆光說不練啊!你和你家剛子,給我們來點你說的,高雅的‘藝術’!”
“不唱。”沈國強把水桶往地上一墩,言簡意賅,“剛乾完活,累。”
“唱一首嘛!國強哥!”
“對啊!你看這雨,鬼知道下到什麼時候!閒著也是閒著,給大家夥兒樂嗬樂嗬!”
工友們紛紛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