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狼汗帳內,粗如兒臂的牛油蠟燭燒得劈啪作響,將咄吉那張因狂喜而扭曲的臉映照得如同廟宇裡猙獰的神像。空氣裡彌漫著烤羊肉的濃烈膻味、馬奶酒的酸澀氣息,以及一種近乎癲狂的亢奮。
莫度單膝跪在鋪著華麗雪熊皮的地毯上,僅存的獨眼閃爍著邀功的、嗜血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大汗!末將不負所托!那火油潑得如潑天之雨!火把擲出,轟然一聲,烈焰騰空十丈!那糧倉,頃刻間便成了焚天煮海的火獄!漢狗哭嚎之聲,撕心裂肺,隔著地道都聽得清清楚楚!末將親手斷送了雲州二十萬軍民和數萬守軍的命根子!一粒糧秣都休想留下!”
他身後,幾名“血狼營”死士頭目也跪伏在地,身上猶帶著濃重的煙熏火燎和穀物焦糊的惡臭,臉上油彩被汗水、煙灰糊得亂七八糟,卻掩不住那股劫後餘生又立下大功的得意與凶悍。
“好!好!好一個莫度!好一個‘血狼營’!”咄吉猛地從鑲金嵌玉的汗位上站起,幾步跨到莫度麵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莫度的鐵甲肩頭,發出沉悶的“嘭”響。力道之大,拍得莫度魁梧的身軀都微微一晃,但他臉上卻湧起狂喜的潮紅。
“長生天庇佑!潛龍入腹,一擊而中!此乃天意!天意要亡他蕭景琰小兒!”咄吉的聲音如同滾雷,在汗帳內轟鳴,震得燭火劇烈搖曳,“雲州糧倉一毀,城中軍民不出三日,必生大亂!五日之內,必有人易子而食!十日之內,雲州不攻自破!此乃滔天之功!莫度!你是我北狄的雄鷹!是撕裂漢狗心腹的利爪!”
他猛地轉身,對著侍立一旁的親衛咆哮:“取我金狼刀來!”
一柄通體鑲嵌寶石、刀柄為咆哮狼首的金色彎刀被恭敬地捧上。咄吉一把抓起,拔刀出鞘,寒光凜冽!他手腕一翻,刀尖向下,將沉重的刀鞘重重頓在莫度身前的地毯上!
“此刀,乃本汗心愛之物,象征無上榮光與征伐之權!今日賜予你,莫度將軍!自此刻起,你便是本汗帳前第一勇士!灰狼部勇士,擢升一級!所部‘血狼營’,賜‘焚天’之號!牛羊千頭,美酒百壇,儘數賞賜!待雲州城破,城中財帛女子,任爾等先取三日!”
“焚天營!焚天營!”帳內其他將領,無論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無不隨著咄吉的咆哮而振臂狂呼!聲浪幾乎要掀翻汗帳的頂棚!莫度更是激動得渾身顫抖,僅存的獨眼迸射出駭人的光芒,雙手接過那沉重的金狼刀鞘,高舉過頭,嘶聲力竭地吼道:“謝大汗隆恩!灰狼部!焚天營!誓死效忠大汗!踏平雲州!活捉蕭景琰!”
他身後的死士頭目更是激動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先取三日!這是何等的潑天富貴!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雲州城內堆積如山的金銀和瑟瑟發抖的美人!
“哈哈哈!好!好兒郎!”咄吉放聲狂笑,誌得意滿,仿佛雲州城已是他囊中之物。他目光掃過帳門:“烏恩!哈桑!進來!”
帳簾掀開,烏恩和哈桑大步走入。烏恩臉上帶著沉穩的笑意,身上甲胄沾染著些許煙塵血跡,顯然佯攻也並非全然輕鬆。哈桑則低著頭,臉色灰敗,眼神深處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頹唐和怨毒,他統領的南門佯攻,雖然聲勢浩大,但漢軍抵抗異常激烈,他部下的損失,遠比烏恩那邊慘重得多。
“西門、南門佯攻,牽製漢狗主力,為莫度將軍奇襲創造良機!同樣功不可沒!”咄吉大手一揮,豪氣乾雲,“烏恩!賞牛羊五百頭,美酒五十壇!哈桑!”他目光落在哈桑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雖前有失利,然此番將功補過,亦是有功!賞牛羊三百頭,美酒三十壇!望爾等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謝大汗!”烏恩朗聲應道,沉穩中帶著喜色。哈桑則像被抽了一鞭子,身體一僵,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深深埋下頭:“謝……謝大汗恩典。”三百頭牛羊?這與他預期的、渴望的洗刷恥辱的重賞相差甚遠!恥辱感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死死釘在肅立在一旁,始終沉默如水的軍師阿古拉身上。
就是他!就是這個陰險狡詐的阿古拉,先是反對自己的突襲計劃,害他戰略失誤,顏麵掃地!如今又獻上這“潛龍”焚糧之計,功勞儘歸莫度和烏恩!而自己,隻得了這點象征性的、近乎羞辱的賞賜!所有的風頭,所有的信任,都被這個阿古拉奪去了!哈桑的拳頭在甲胄下捏得咯咯作響,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肉裡,無儘的嫉恨如同野草般瘋狂滋長。但他不敢發作,隻能將這股怨毒深深埋藏,在震天的歡呼和咄吉誌得意滿的目光下,默默忍受著這錐心的恥辱。
“軍師!”咄吉的目光轉向阿古拉,臉上的笑容更加熾熱,帶著前所未有的倚重,“潛龍之計,出自你手!運籌帷幄,決勝地底!此戰首功,非你莫屬!本汗賞你……黃金千兩!西域美姬十名!自今日起,你便是本汗帳下第一謀主!與本汗同食同飲,參讚軍機,位同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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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千兩!美姬十名!位同副汗!
帳內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加響亮的、帶著複雜情緒的歡呼!許多將領看向阿古拉的眼神,充滿了赤裸裸的羨慕、嫉妒,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這個漢人,崛起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讓人心驚!
阿古拉臉上卻無半分狂喜,依舊平靜如水,仿佛那滔天的賞賜隻是尋常之物。他微微躬身,聲音沉穩清晰,帶著恰到好處的謙恭與忠誠:“臣,阿古拉,謝大汗厚恩!此乃長生天庇佑,大汗洪福齊天,將士用命,臣不過略儘綿薄,拾遺補闕,實不敢居首功。焚糧雖成,然雲州猶在,蕭景琰未擒。漢人狡詐多端,困獸猶鬥,恐有反複。臣以為,當趁其糧儘,軍心大亂之際,立刻調集重兵,將雲州四門死死圍困!斷絕其一切外援通道!飛鳥不得入,蚊蠅不得出!同時,多派遊騎哨探,嚴防其狗急跳牆,突圍或求援!如此,方能將焚糧之效發揮到極致,令其插翅難逃,坐以待斃!”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恭維了咄吉和將士,又將功勞分攤,更提出了極具戰略眼光的下一步行動。冷靜、務實,毫無驕矜之色。
咄吉聽得連連點頭,眼中的欣賞幾乎要溢出來:“好!軍師之言,深合吾心!慮事周全,真乃吾之子房、孔明!傳令下去!各部立刻整軍!明日拂曉之前,大軍開拔,給本汗將雲州城圍得鐵桶一般!一隻老鼠都不許放出去!”他頓了頓,看著阿古拉,語氣無比親昵,“不過,軍師,圍城之事,明日再行不遲!今夜,乃我北狄大勝之夜!長生天賜予的榮耀之夜!豈能不賀?傳本汗令!全軍——大宴!宰牛殺羊!痛飲美酒!為我焚天營的勇士!為我北狄的勝利!狂歡至天明!”
“大汗英明!!”
“長生天庇佑!!”
“北狄必勝!!”
汗帳內外,瞬間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歡呼!勝利的狂熱如同瘟疫般席卷了整個北狄大營。很快,巨大的篝火一堆堆點燃,照亮了半邊夜空。肥美的牛羊被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油脂滴落火中,爆起陣陣火星和濃鬱的香氣。大桶大桶的馬奶酒、劣質的燒刀子被搬了出來,粗獷的北狄士兵們圍著篝火,拍打著皮鼓,跳著狂野的舞蹈,用油膩的手撕扯著滾燙的烤肉,用粗陶碗大口灌著辛辣的酒液。歌聲、吼叫聲、狂笑聲、器皿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彙成一片原始而瘋狂的海洋。
莫度成了絕對的中心,他高舉著那柄象征無上榮耀的金狼刀鞘,被狂熱的部下簇擁著,一碗接一碗地灌著烈酒,獨眼通紅,唾沫橫飛地反複講述著地底潛行、火焚巨倉的“驚險”與“壯舉”,每一次描述都引來周圍山呼海嘯般的喝彩和敬酒。烏恩也帶著部下,豪邁地暢飲,享受著勝利的喜悅。
隻有哈桑,獨自坐在一處離主篝火稍遠的陰影裡。他麵前也擺著酒肉,卻食不知味。烈酒灌入喉中,卻如同冰冷的毒汁,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死死盯著遠處被眾星捧月般圍在咄吉身邊的阿古拉。火光跳躍,映照著阿古拉平靜的側臉,那沉穩的姿態,那被咄吉拍著肩膀親昵談笑的樣子,在哈桑眼中,都化作了最惡毒的嘲諷。每一次看到阿古拉,都像是在他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鹽。他猛地將手中的粗陶碗狠狠摜在地上,碎片和殘酒四濺,引來附近士兵詫異的注視。哈桑卻渾然不覺,隻是抓起酒囊,仰頭痛灌,任由辛辣的液體順著脖頸流淌,試圖用酒精麻痹那噬骨的嫉恨和屈辱。
阿古拉敏銳地感受到了那道怨毒的目光。他端著酒碗,與咄吉和幾位大將談笑風生,眼神不經意地掃過哈桑所在的陰影,心中一片冰冷清明。這條毒蛇的恨意,已臻極致,或許……可以成為下一步計劃中一枚意外的棋子?他麵上笑容不變,恭敬地向咄吉敬酒,心思卻在飛速運轉。喧囂的聲浪中,他寬大的袍袖之下,手指輕輕撫過袖中暗袋裡一枚冰冷的、刻著特殊紋路的細小竹筒——那是與城中約定的緊急聯絡信號。快了,單於的狂歡,正是最完美的掩護。
雲州城內,西北角。
衝天的大火雖已被撲滅,但餘燼未冷。巨大的糧倉區域,隻剩下斷壁殘垣。焦黑的、扭曲的巨大木梁如同巨獸的骸骨,猙獰地刺向依舊彌漫著濃煙和焦糊氣息的夜空。地麵上,覆蓋著厚厚的、混雜著汙水和灰燼的泥濘,一腳踩下去,便是一個黑乎乎的坑,散發出刺鼻的焦臭和一種穀物被徹底焚毀後的怪異氣味。殘存的牆壁被烈火舔舐得漆黑一片,布滿龜裂。空氣中,熱浪尚未完全退去,混合著水汽與灰燼,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悶熱。
禁衛軍統領趙衝、暗影衛副統領淵墨、雲州守將郭崇韜等人,簇擁著年輕的皇帝蕭景琰,沉默地站在這片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廢墟邊緣。每個人的臉上都布滿了煙灰,神情凝重,眼神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沉重與悲憤。糧倉被毀,對於這座被圍困多日的雄城而言,無異於被抽走了脊梁骨!絕望的氣氛,如同這濃得化不開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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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衝虎目含悲,拳頭捏得死緊,看著眼前這片象征希望徹底破滅的焦土,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陛下……末將……末將護衛不力!請陛下降罪!”說著,便要單膝跪地。
郭崇韜這位沙場宿將,此刻也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望著廢墟,嘴唇哆嗦著,老淚在布滿皺紋的眼眶中打轉:“二十萬石……二十萬石糧草啊……雲州……雲州的命脈……老臣……老臣愧對陛下!愧對雲州父老啊!”巨大的自責和絕望幾乎將他淹沒。
士兵和自發趕來救火的民夫們,無力地癱坐在泥濘和灰燼中,許多人臉上滿是黑灰和淚痕交織的汙跡,眼神空洞地望著這片廢墟,發出壓抑的、絕望的嗚咽。整個現場,彌漫著一種末日降臨般的死寂與悲涼。
然而,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絕望之中,站在最前方的年輕皇帝蕭景琰,卻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
“嗬。”
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奇特的、仿佛卸下了某種重負般的釋然,甚至……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嘲弄?
這聲輕笑,在這死寂的廢墟上,顯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時宜!
趙衝、郭崇韜、淵墨,以及離得近的幾個將領,無不愕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們的陛下。陛下……在笑?在糧倉化為白地的此刻?莫非是刺激過度,心神失常了?
隻見蕭景琰負手而立,身姿挺拔如鬆,一身玄色常服在夜風中微微拂動,竟未沾染多少煙塵。他俊朗的臉上,非但沒有眾人預想中的震怒、絕望或悲戚,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愉悅?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周圍火把搖曳的光線下,閃爍著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冷靜光芒。他微微側頭,目光越過眼前這片象征毀滅的焦土,投向西北方——那裡,正是北狄大營的方向,此刻想必是篝火通明,喧囂震天吧?
“陛下?”郭崇韜聲音發顫,帶著巨大的困惑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擔憂。
蕭景琰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壓抑的空氣,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掌控感:“郭將軍,糧食……轉移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