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浸透了雲州城內外每一寸焦黑的土地,也將堆積如山的屍體染上一種不祥的暗紅。又一天的攻城結束了,空氣中硝煙、血腥與屍骸腐敗的惡臭濃得化不開。北狄大營的金狼汗帳內,氣氛卻與這末日景象截然相反,充滿了誌得意滿的喧囂。
咄吉卸下了沉重的麵甲,露出一張因連日勝利而紅光滿麵的臉。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汗位上,麵前擺著烤得滋滋冒油的羔羊腿,濃鬱肉香也壓不住他心中的亢奮。他用力撕扯下一塊肥美的羊肉,油脂順著指縫流淌,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含混:
“好!打得好!漢狗已是風中殘燭!內城西角、南角多處箭樓啞火!護城河邊緣已被我兒郎踏遍!他們的滾石稀疏得可憐,連火油都潑不出來了!哈哈哈!”他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更點燃了野心,“不出三日!最多三日!本汗的金狼旗,必將插上蕭景琰小兒的宮牆!屆時,雲州一破,大晟北疆門戶洞開!我北狄鐵騎將如決堤洪流,席卷而下!財富!土地!奴隸!取之不儘!”
帳內將領們無不振奮,齊聲附和,觥籌交錯,狂飲慶祝。莫度獨眼中凶光閃爍,仿佛已經看到破城後肆意劫掠的快意;烏恩沉穩的臉上也露出難得的笑意。阿古拉垂手肅立一旁,平靜地聽著這狂熱的喧囂,如同風暴中心一塊沉默的礁石。
就在這時,一名風塵仆仆、身上帶著露水寒氣的斥候被帶了進來,單膝跪地,聲音急促而帶著一絲緊張:“稟大汗!暗探急報!”
喧鬨聲為之一靜。咄吉放下酒囊,抹了把嘴邊的油漬:“講!”
“是!暗探冒死傳出消息:漢軍糧草已近枯竭,城中人心惶惶!蕭景琰已緊急下令,從內地調運一批救命糧草,預計……預計明日深夜,抵達雲州城北,一處名為‘黑鴉林’的密林邊緣,與城中接應隊伍秘密交接!暗探親眼所見,有大批民夫車輛在後方集結的跡象!”
“什麼?!”咄吉臉上的紅光瞬間褪去,猛地站起身,帶翻了麵前的酒碗,酒水灑了一地。他眼中爆發出驚怒交加的光芒,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獸:“運糧?!明日深夜?!黑鴉林?!”
這消息如同一盆冰水,當頭澆在了剛才還沸騰的慶功宴上!帳內瞬間死寂。所有將領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隨即被震驚和難以置信取代。
“怎麼可能?!”莫度失聲叫道,獨眼瞪得溜圓,“他們的糧倉不是被老子燒成白地了嗎?!哪裡還有糧食?!哪裡還有力氣運糧?!”
“是啊大汗!這消息會不會有詐?”烏恩也皺緊了眉頭,語氣凝重。漢軍糧草斷絕是他們所有戰略的基礎!若這個基礎動搖……
咄吉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他猛地看向阿古拉,眼神中充滿了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求助:“軍師!你怎麼看?!漢狗……難道還有餘糧?!這運糧是真是假?!”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阿古拉身上。
阿古拉神色不變,微微躬身,聲音依舊沉穩清晰,帶著一種洞悉全局的冷靜:“回稟大汗。此消息,臣以為,可信度極高。”
“哦?”咄吉眼神一凝。
阿古拉繼續道:“雲州乃大晟北疆門戶,蕭景琰禦駕親征,坐鎮於此。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糧倉被焚,固然是沉重打擊,但大晟朝廷底蘊深厚,江南魚米之鄉,緊急調撥一批救命糧草支援北疆,並非不可能之事。隻是……”
他話鋒一轉,聲音帶著一絲智珠在握的篤定:“長途轉運,損耗巨大,且必走隱秘路線,以防我軍截擊。其數量,絕不可能太多!最多隻能解燃眉之急,勉強支撐數日,絕無可能讓雲州恢複元氣!此舉,恰恰暴露了蕭景琰的窮途末路!他是在用這最後一點希望,吊住城中軍民最後一口氣,做困獸之鬥!”
這番話如同定心丸,瞬間讓咄吉和眾將緊繃的心弦鬆了下來。對啊!就算有糧,也是杯水車薪!改變不了大局!
“軍師所言極是!”咄吉眼中重新燃起凶光,還帶著一種被提醒後的興奮,“本汗差點被這消息亂了心神!漢狗這是垂死掙紮!這送來的哪裡是糧食?分明是催命符!”
他猛地一拍案幾,震得殘酒四濺:“好!來得好!正好讓本汗再斷他一次脊梁骨!軍師,可有良策?”
阿古拉眼中精光一閃,沉聲道:“大汗英明!臣早已料到,蕭景琰糧儘,必行此險招!這‘黑鴉林’,林木茂密,地形複雜,正是設伏的絕佳之地!臣建議:”
他上前一步,手指在粗糙的羊皮地圖上黑鴉林的位置重重一點:“明日攻城依舊進行,以雷霆之勢壓迫內城,吸引漢軍全部注意力!同時,趁亂派遣一支最精銳、最擅長隱匿行蹤的小股部隊,人數不必多,三五百精騎足矣,由一員智勇雙全、沉穩可靠的將領率領,悄然潛行至黑鴉林!”
“待漢軍運糧車隊與城中接應隊伍交接,警惕性最低、最混亂的那一刻……”阿古拉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森然殺意,“伏兵儘出!以雷霆萬鈞之勢,突襲衝殺!不求全殲,但求焚毀其所有糧車!斬殺其押運將領!讓這最後一點希望,化為衝天烈焰!讓雲州城內的漢狗,徹底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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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計!!”咄吉聽得熱血沸騰,猛地攥緊拳頭,眼中凶光大盛,“焚其糧!斷其望!摧其心!軍師此計,正合吾意!此乃絕戶之策!”他興奮地來回踱步,“明日!就這麼辦!本汗要親自看著這最後一把火,把蕭景琰小兒燒成灰燼!”
他目光掃過帳下將領,首先落在了低著頭、臉色陰晴不定的哈桑身上。咄吉心中微動,這幾日確實對這位老部下有些冷落,各種重要任務都交給了莫度和烏恩。哈桑雖前有失利,但畢竟追隨自己多年,忠心是有的。
“哈桑!”咄吉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溫和,試圖安撫,“此番埋伏截糧,關係重大!你素來沉穩,又熟悉地形,本汗欲將此重任,交付於你!若能成功焚糧,便是大功一件!本汗定……”
“大汗!”哈桑猛地抬起頭,打斷了咄吉的話!這在以往是極其罕見的失禮!他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僵硬、甚至帶著點扭曲的笑容,聲音乾澀而急促:“末將……末將感激大汗信任!然……然末將今日攻城時,不慎扭傷了腰背,此刻劇痛難忍,恐……恐難以勝任此隱秘奔襲、需長時間潛伏的精細任務!末將……末將懇請大汗另擇良將!以免……以免誤了大汗大事!”
此言一出,滿帳皆驚!
連咄吉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哈桑。拒絕任務?還是大汗親口交付的重要任務?這簡直不像哈桑的為人!誰不知道哈桑最好大喜功?平日裡搶破頭都要爭先鋒,今日竟以區區“扭傷”為由推拒?而且那表情,那眼神……哪裡是傷痛難忍?分明是藏著什麼難以言說的心思!
莫度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哈桑,獨眼中滿是不屑和嘲諷。烏恩也皺緊了眉頭,若有所思。
咄吉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和深深的疑惑。他盯著哈桑看了幾息,哈桑則深深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身體似乎真的有些“僵硬”,但更多的是心虛的顫抖。
“哼!”咄吉冷哼一聲,強壓下心頭的不快和疑慮。大戰當前,不是深究的時候。他立刻轉向烏恩,語氣不容置疑:“烏恩!此重任,交予你了!你素來穩重,本汗放心!即刻挑選本部最精銳的‘夜梟營’五百悍卒!備足引火之物!明日攻城號角一響,你便率部悄然潛出大營,直撲黑鴉林!務必潛伏至深夜,待漢狗交接混亂之時,殺出焚糧!不得有誤!”
“末將領命!”烏恩毫不猶豫,抱拳沉聲應諾,眼神銳利如鷹。
“其餘各部,明日攻城加倍!給本汗狠狠砸!牽製住漢狗所有兵力!”咄吉厲聲下令。
“遵命!”眾將領命。
咄吉開始詳細部署明日的攻城方略,兵力分配,進攻重點。將領們無不聚精會神,仔細聆聽。唯有哈桑,雖然也低著頭,做出聆聽狀,但那眼神卻飄忽不定,不時地、用極其隱蔽卻又無比惡毒的目光,狠狠剜向肅立在咄吉身側的阿古拉。那眼神,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充滿了刻骨的嫉恨、冰冷的殺意,還有一種……即將得逞的、扭曲的快意?
阿古拉似乎毫無察覺,依舊專注地聽著咄吉的部署,偶爾低聲補充一兩句。然而,他寬大袍袖下的手指,卻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雲州城內,皇宮偏殿。
燭火搖曳,將蕭景琰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牆壁上。殿內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和藥草氣息,氣氛卻異常沉靜。趙衝、淵墨、郭崇韜、林嶽,以及一位身材精悍、目光銳利如電的年輕將領——神風營統領楊羽,肅立階下。
城外的喊殺聲似乎遙遠了些,但殿內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如弓弦。
“陛下,北狄今日攻勢更猛,內城壓力極大。西角兩處箭樓徹底損毀,南牆一段女牆崩塌,雖及時堵住,但缺口已成隱患。”郭崇韜聲音沙啞,帶著疲憊,但眼神依舊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