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城,將軍府邸。
室內炭火正旺,驅散了北疆深秋的寒意。一張紫檀木棋枰置於中間,黑白二子星羅棋布,戰況正酣。
執黑者,乃雲州守將郭崇韜,他眉頭緊鎖,虯髯微顫,目光在棋盤與對麵那位年輕君主之間來回移動,顯得有些心緒不寧。執白者,正是大晟天子蕭景琰。他一身玄色常服,神色平靜如水,指尖拈著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仿佛窗外北狄的百萬鐵騎、城內的軍政要務,皆不如眼前這方寸之爭來得重要。
“陛下,”郭崇韜終於按捺不住,落下一子後,聲音沉凝地開口,“北狄王庭那邊,已有近十日未有大規模異動。斥候回報,隻見各部族兵馬調動頻繁,卻並非向我雲州方向。這平靜……靜得有些反常,靜得讓末將心頭發毛。頡利老賊,究竟在醞釀什麼陰謀?”
蕭景琰目光未離棋盤,聞言,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淡然道:“郭將軍,弈棋之道,貴在靜心。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亦早有應對。不必過分憂心,他們此刻,正忙於內務。”
他輕輕將白子落下,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繼續道:“頡利重掌權柄,根基未穩,咄吉雖死,餘孽尚存。他此番大張旗鼓舉辦‘金狼角力祭’,明為選拔勇士,實則是借機籠絡各大部落,甄彆忠奸,鞏固他那得來不易的單於之位罷了。一場權力的盛宴,亦是鮮血的試煉。”
郭崇韜恍然:“原來如此!怪不得近日邊境壓力驟減。陛下聖明,洞察萬裡。”但他隨即又皺起眉頭,“可是陛下,頡利奸猾似鬼,我們派出的……”
“暗影衛已成功潛入其中。”蕭景琰打斷他,語氣依舊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有人已躋身賽場。隻是王庭內部如今盤查嚴密,消息傳遞不易,尚未有詳儘情報送回。”
郭崇韜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眼中擔憂更甚:“陛下,頡利老謀深算,此舉會不會……太過行險?若他早已察覺,設下圈套,那紮那他們豈不是……”
蕭景琰終於抬起眼瞼,看了郭崇韜一眼。那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平靜之下,卻蘊含著能洞穿人心的力量。他沉默了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棋子。
“你的擔憂,不無道理。”蕭景琰緩緩道,“頡利之能,遠超常人想象。他必然已經察覺到,有不該存在的‘眼睛’混入了他的盛會。或許,正是昨日‘追風’試中異常的傷亡,引起了他的警覺。”
郭崇韜倒吸一口涼氣:“那……”
“但他定然還未鎖定具體是誰。”蕭景琰的語氣帶著一種絕對的篤定,“參與角力祭的中小部落數以百計,選手近千,魚龍混雜。頡利縱有通天之能,也無法在短時間內逐一甄彆。更何況……”
他話音微頓,眼中閃過一絲莫測的光芒:“……我們還有阿古拉這顆棋子,在分散他的注意力。頡利現在,既要安撫各部,選拔人才,又要提防內部可能的叛亂,心神無法全然專注於追查間諜。這片刻的‘安心’,正好可作為暗影衛最好的掩護。”
說著,蕭景琰手指微動,將那枚白玉棋子“啪”地一聲,點在棋盤一處看似無關緊要的邊角之地。
幾乎就在棋子落定的瞬間,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從牆壁的陰影中滲透而出,悄無聲息地跪伏在帝榻之旁,低垂著頭,氣息收斂得近乎不存在。正是直屬天子的暗影衛。
郭崇韜心中凜然,對陛下麾下這支神秘力量的詭譎莫測有了更深的體會。
蕭景琰並未看那暗影衛,目光仍停留在棋局上,仿佛自言自語般吩咐道:“傳信紮那。其一,繼續潛伏,偃旗息鼓。‘穿雲’已過,‘撼山’在即,頡利的眼睛隻會更多更毒,令他們如履薄冰,萬事皆以保全自身為要。”
“其二,”他從袖中取出一個不過拇指粗細的精致黑色金屬卷軸,放在案上,“將此物交予紮那。計劃儘在其中,他們一看便知。”
“其三,傳訊蘇赫巴魯。”蕭景琰的聲音低沉了一分,“令他想儘一切辦法,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與阿古拉取得聯係。哪怕隻能傳遞隻言片語,也要讓阿古拉知道,他並非孤軍奮戰。這顆棋子,現在最重要的作用,便是繼續吸引頡利的視線,讓他這潭水,攪得更渾一些。”
“遵旨!”暗影衛的聲音乾澀沙啞,如同金石摩擦。他雙手捧起那枚黑色卷軸,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陰影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郭崇韜看著那暗影衛消失的方向,眉頭依舊未能舒展:“陛下,如此行事,是否還是過於冒險?阿古拉新敗,部眾離散,自身難保,又能牽製頡利幾分?要不……還是讓末將派遣一支精銳,前出至邊境線巡弋,甚至做出小規模越境挑釁的姿態,給予頡利一些壓力,或許能迫使他分兵,從而減輕王庭內部暗影衛的壓力?”
蕭景琰輕輕搖頭,抬手止住了郭崇韜的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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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先前派兵奇襲禿鷲部老巢,已是兵行險著,賭的就是頡利初掌大權,無暇他顧。如今他內部稍定,邊境沿線,豈會沒有埋伏?貿然出兵,恐遭反噬,徒增損失。”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棋盤,手指點在那枚剛剛落下的、孤懸於角落的白子之上,語氣忽然變得縹緲而高深莫測:
“況且,郭將軍,誰告訴你,朕的計劃,僅止於此?”
郭崇韜聞言一怔,順著皇帝的目光看向那棋盤。
隻見方才陛下落下的那一子,看似無關大局,此刻細細觀之,竟隱隱與中腹幾條看似散亂的白子遙相呼應,形成了一種極其隱晦、卻暗藏殺機的聯絡之勢!而那枚白玉棋子本身,在昏暗的燈火下,竟仿佛散發著微弱的、冰冷的毫光,毅然矗立於一片縱橫交錯的黑色戰線深處,像一把悄然抵近敵人咽喉的匕首,又像一顆早已埋下、隻待時機引爆的驚雷!
郭崇韜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升起,瞬間明白了陛下話中深意。陛下布局之深遠、思慮之縝密、後手之莫測,遠遠超乎他的想象!他根本無從猜測,在那北狄王庭之外,在這雲州城牆之後,陛下究竟還布置了多少無聲的雷霆!
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疑慮和勸諫的話儘數壓下,心悅誠服地低下頭:“末將……明白了!陛下深謀遠慮,非臣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