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長安城，皇宮，兩儀殿。
早朝的喧囂已然散去，空曠的大殿內隻剩下熏香嫋嫋和一片肅靜。李世民褪去了沉重的朝服，換上了一身相對輕便的常服，卻依舊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禦案之後。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案麵，目光凝重地落在剛剛由百騎司統領段誌玄秘密呈上的一份奏報上。
這份奏報，正是根據太子李承乾之前的建議，由百騎司精銳暗中深入長安及各畿縣，秘密調查統計近親聯姻後果所得。裡麵的內容，沒有華麗的辭藻，隻有冰冷而殘酷的數據和案例，卻字字驚心，如同重錘般敲擊在李世民的心上：
……經查長安縣及萬年縣內，表兄妹、堂兄妹聯姻者共計五百一十七戶。其中，所生子嗣有先天殘疾、智力低下、體弱多病者，高達一百二十九戶，近三成之多！尤以男丁為甚！
……諸多女子，年僅十四五便出嫁生育，產後氣血大虧，長期臥病在床，無力操持家事、從事生產者，六十三戶。
……因生產艱難而母子俱亡，或產後血崩而亡者，三十七戶。
……即便僥幸順產，女子體質亦大不如前，纏綿病榻，藥石不斷者，更是不計其數……
一條條，一列列，觸目驚心！
李世民越看，臉色越是陰沉。他深深知道，一個王朝的強盛，根基在於人口！在於健康、繁盛的子民！這些活生生的數據，意味著有多少家庭正承受著不幸，有多少本該成為大唐棟梁的孩童年幼夭折或終身殘疾！而這其中，又有多少是那些為了鞏固家族勢力、講究所謂“親上加親”的官員和世家大族，刻意忽視甚至隱瞞了的真相！
他們隻看到了聯姻帶來的短期利益，卻對其中隱藏的、足以侵蝕國本的巨大危害視而不見，或者說，選擇性失明！
“砰！”
李世民越想越氣，猛地一掌重重拍在堅硬的紫檀木案幾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都跳動了一下。胸腔因憤怒而劇烈起伏著。
就在這時，他腦海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麗質！他的長樂公主！他的寶貝女兒！以及……承乾那份看似突兀、引經據典請求調查此事的奏本！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李世民瞬間明白了長子那份奏本背後的深意和良苦用心！他這不是在空談醫理，不是在賣弄學問，他這是在想方設法、拐著彎地提醒自己，想要救他的親妹妹啊！他一定是察覺到了近親聯姻的巨大風險，卻又不好直接反對舅舅長孫無忌的提議，才用了如此迂回卻有效的方式！
“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李世民喃喃自語，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欣慰和感動。身處皇家，兄弟鬩牆、父子相疑之事屢見不鮮。而承乾，卻能如此真心實意地為弟弟妹妹著想，甚至不惜冒著可能引起自己反感的風險上奏，這份手足之情，這份敏銳和擔當，實在是難得！
他在案幾前沉思了許久，目光再次掃過那份沉甸甸的奏報，眼神變得無比堅定。他站起身，拿起那份奏報，大步向內宮走去。
立政殿。
長孫皇後正坐在窗邊的軟榻上，就著明亮的天光，專注地繡著一件錦袍。金針銀線在她纖巧的手指間靈活穿梭，袍麵上的一對鴛鴦已初見雛形，栩栩如生，這是為麗質出嫁而準備的服飾，是身為阿娘的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殿內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和她身上特有的溫婉氣息。
她抬頭，看見李世民一臉凝重地走了進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愁雲。
“二郎，這是怎麼了？又為何事煩心？”長孫皇後放下手中的針線，聲音溫柔如水，帶著一絲關切。她深知後宮不得乾政的鐵律，從不過問前朝之事，但看到丈夫如此憂心忡忡，適度的關懷與寬慰，是她作為妻子所能給予的溫柔力量。
李世民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的奏報直接遞到了長孫皇後麵前。
“二郎，”長孫皇後微微側身，並沒有立刻去接，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原則，“後宮不得乾政。朝堂的奏本，豈是我一個婦人可以觀看的？”她說著，又拿起針線，準備繼續刺繡，想用這種方式讓李世民放鬆下來。
“這不是尋常的朝堂奏本，”李世民歎了口氣，語氣沉重，又將奏本往前遞了遞，“這份……是關於麗質的。你看看吧。”
“關於麗質的？”長孫皇後聞言，臉上的淡然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她立刻放下針線，接過那份奏報，急切地打開，仔細看了起來。
越是往下看，她的臉色就越是蒼白，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握著絹帛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奏報上那些冰冷的數字和殘酷的描述，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戳在她的心窩上！如果這上麵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豈不是將她心愛的麗質往火坑裡推？！這簡直是要了她女兒的命啊！
“二郎！”長孫皇後猛地抬起頭，看向李世民，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難以置信，“這……這上麵所說的……可是真的？！”
“我已命段誌玄親自核實過，百騎司所報，句句屬實。”李世民的目光投向殿外湛藍的天空，聲音低沉而肯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也帶著一絲疲憊和痛心。
殿內陷入了一片死寂，隻剩下兩人沉重的呼吸聲。
良久，長孫皇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抬起頭，目光變得異常堅定和清澈，直視著李世民，一字一句地說道：
“二郎，兄長那邊……由我，親自去說。”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母性的決絕和不容反駁的力量。為了她的女兒，她願意親自去跟他的兄長說明。什麼親上加親，什麼家族聯姻，在女兒的生命和幸福麵前，都不值一提！
這場可能發生的婚事，必須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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