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閣庫的黴味和塵土仿佛已經滲入了沈煉的骨髓。
他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從那個陰暗、潮濕、堆滿了發黴卷宗的角落挪出來時,天色已經擦黑。冬日的白晝本就短暫,寒風裹挾著細碎的冰晶,如同無數細小的刀子,刮在臉上生疼。衛所裡點起了稀疏的燈籠,昏黃的光暈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投下搖曳而模糊的影子,更添幾分蕭瑟與陰森。
張彪交代的“清理舊卷”的雜務,與其說是工作,不如說是折磨。那些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案卷,紙張脆黃發黑,粘連在一起,散發著濃烈的黴味和塵土氣,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他必須極其小心地揭開、分類、整理,再謄抄目錄。每一個動作都牽動著左肩胛下的傷口,鈍痛如同跗骨之蛆,從未停歇。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更是讓僵硬和酸痛蔓延至全身。
更煎熬的是精神上的疲憊。那些卷宗裡記載的,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鄰裡糾紛、小偷小摸,甚至是一些明顯草草結案、疑點重重的陳年舊事。看著這些被塵封的、或許永遠無法昭雪的過往,再聯想到自己此刻的處境,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和荒謬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沈瘋子,磨蹭什麼呢?庫房要落鎖了!”架閣庫的老吏趙伯敲了敲門口的木框,聲音嘶啞地催促道。他對沈煉的態度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隻是漠然,如同對待一件會動的工具。
沈煉揉了揉因長時間低頭而酸痛的脖頸,又下意識地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傷口,沙啞地應了一聲:“……這就好。”他艱難地將最後幾份整理好的卷宗歸位,吹熄了桌上那盞冒著黑煙的劣質油燈,步履蹣跚地走出了這座散發著腐朽氣息的牢籠。
衛所大門外,寒風更甚。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牽扯著傷口又是一陣鑽心的疼。他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破舊的飛魚服,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扣掉三日餉銀的懲罰,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原主沈煉那點微薄的俸祿,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應付那個如同毒蛇般盤踞在記憶裡的名字——疤臉劉,以及那筆沉重的賭債!
三日之期!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枷鎖,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那個在雨夜暗算他的潑皮頭子,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強打起精神,辨認著方向,朝著記憶中“沈煉”那間破敗土房所在的區域走去。為了避開大路上可能遇到的同僚,他選擇了一條更為偏僻、狹窄的胡同。
胡同幽深、曲折,兩側是高高的、斑駁的土牆或青磚牆。頭頂的天空被切割成一條狹窄的灰藍色帶子。腳下的路坑窪不平,積著白天融雪後又凍結的薄冰,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冰冷的光。空氣中彌漫著垃圾和汙水凍結後的酸腐氣味,還有若有若無的、劣質燒酒的刺鼻味道。
寂靜。隻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裡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空曠感。以及……傷口隨著步伐節奏傳來的、持續不斷的鈍痛。
突然!
就在他即將拐過一個近乎直角的彎道時,一種源自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屬於林峰靈魂的強烈危機感,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有埋伏!
他腳步猛地一頓,身體下意識地向後微仰,重心下沉,右手閃電般按在了腰側的繡春刀柄上!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讓他狂跳的心臟稍稍安定了一絲。
幾乎就在他停步的同時,兩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拐角後的陰影裡猛地竄了出來,一左一右,正好堵死了狹窄胡同的去路!
兩個潑皮!
身材算不上特彆高大,但都透著一股子市井特有的凶悍和痞氣。左邊一個留著絡腮胡,眼神凶狠,手裡掂量著一根小孩手臂粗的短木棍。右邊一個臉上有道明顯的刀疤,從眉骨斜劃到嘴角,眼神陰鷙,手裡把玩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動作熟練。
疤臉劉!
沈煉瞳孔微縮!記憶碎片瞬間翻湧——正是這張帶著刀疤的臉,在雨夜的泥濘巷道裡,從背後給了他致命的一推和那一刀!強烈的恨意和冰冷的殺機瞬間湧上心頭,又被強行壓下。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
“喲嗬?沈小旗?哦不,現在該叫沈總旗了?聽說您老人家高升了?”疤臉劉咧開嘴,露出一口被劣質煙葉熏得發黃的牙齒,笑容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嘲諷。他故意把“總旗”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濃濃的戲謔。“怎麼?升了官,就忘了咱們這些窮兄弟了?”
他身邊的絡腮胡漢子配合地發出一聲粗嘎的嗤笑,手裡的木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冰冷的牆麵,發出“篤、篤、篤”的悶響,在寂靜的胡同裡格外刺耳。
沈煉沉默著,目光冰冷地掃過兩人。他能感覺到自己左肩胛下的傷口因為緊張和寒意而隱隱作痛,身體也因為長時間的勞作和傷痛而極度疲憊虛弱。但他強迫自己站直身體,右手緊緊握著刀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屬於林峰的冷靜和屬於沈煉的憤怒在體內交織、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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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臉劉,”沈煉的聲音嘶啞,帶著重傷後的虛弱,卻異常平靜,沒有絲毫顫抖,“錢,我會還。”
“還?”疤臉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誇張地掏了掏耳朵,“沈爺,您這話說了多少遍了?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上次您也是這麼說的,結果呢?躲進衛所裝死?還他娘的差點真死了!害老子白跑一趟!”
他向前逼近一步,手中的匕首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刀尖幾乎要戳到沈煉的鼻尖。一股濃烈的酒氣和汗臭味撲麵而來。
“老子告訴你!”疤臉劉臉上的刀疤因為猙獰的表情而扭曲,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威脅,“彆以為披了身狗皮老子就不敢動你!你那點俸祿,塞牙縫都不夠!今天,要麼還錢!連本帶利,三十兩銀子,一個子兒都不能少!要麼……”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陰冷的目光在沈煉纏著布條的左肩和明顯虛弱的身體上掃過,最後落在他緊握刀柄的右手上,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老子今天就先卸你一條胳膊抵利息!讓你以後連刀都拿不穩,徹底當個廢物!”
“對!廢物!”絡腮胡漢子獰笑著附和,掂了掂手裡的木棍,眼神凶狠地盯著沈煉的胳膊,仿佛在挑選下手的部位。
胡同狹窄,前後被堵死。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疤臉劉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和木棍敲牆的單調回響。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沈煉的胸口。
三十兩銀子!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原主沈煉的俸祿,一年也不過十幾兩!扣掉三日餉銀後更是杯水車薪!
卸胳膊!這絕不是恐嚇!這些混跡底層的潑皮,心狠手辣,什麼事都乾得出來!尤其在他重傷未愈、孤立無援的情況下!
憤怒、屈辱、冰冷的殺意在沈煉胸中翻騰。屬於林峰的靈魂在咆哮,恨不得立刻拔刀,將眼前這兩個渣滓斬於刀下!但理智告訴他,不行!
身體極度虛弱,傷口隨時可能崩裂!對方有兩人,手持利器,而且明顯是街頭鬥毆的老手,經驗豐富!更重要的是,一旦在街頭與潑皮械鬥,無論結果如何,都會給他帶來無窮的麻煩——衛所裡的張彪等人正愁找不到借口整治他!甚至可能被扣上“私鬥”、“敗壞錦衣衛名聲”的大帽子!
不能硬拚!必須震懾!必須脫身!
電光火石間,沈煉做出了決斷。
他依舊沉默,但眼神卻變了。不再是之前的虛弱和隱忍,而是驟然變得銳利、冰冷,如同出鞘的刀鋒!一股源自前世無數次生死搏殺磨礪出的、凝練如實質的殺氣,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目光死死鎖定在疤臉劉那雙帶著戲謔和殘忍的眼睛上!
疤臉劉臉上的獰笑微微一僵。他常年混跡街頭,打架鬥毆如同家常便飯,對危險的直覺異常敏銳。眼前這個本該虛弱不堪的沈煉,此刻的眼神……不對勁!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仿佛來自屍山血海的冰冷和漠然!讓他脊背莫名地竄起一股寒意!
就在疤臉劉心神微震的刹那!
沈煉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