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不再是淅淅瀝瀝的纏綿,而是變成了密集的、有力的敲打,劈裡啪啦地砸在瓦楞、窗紙和院中的青石板上,彙成一片喧囂而壓抑的白噪音,將值房內的一切細微聲響都吞噬殆儘,反而營造出一種奇異的、與世隔絕般的密閉與寂靜。
燭台上的火苗被從窗縫滲入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在沈煉臉上投下跳躍閃爍的光影,將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映得忽明忽暗,仿佛內裡正經曆著一場無聲的天崩地裂。
蘇芷晴那句輕柔卻直抵靈魂的詢問,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他那慣常冰封的心湖深處,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劇烈而痛苦的漩渦。
“彆的牽掛……”
這四個字,在他腦海中反複回蕩,每一個音節都像是一把生鏽的鑰匙,固執地、粗暴地試圖撬開那扇他用了無數個日夜、用鋼鐵般的意誌死死焊死的、通往過去與絕望的門。
他握緊的拳頭微微顫抖,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咯咯”聲。他試圖像往常一樣,用沉默和冷漠將那洶湧而來的情緒強行壓回深淵。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冰層在加厚,在凍結,試圖將一切重新封存。
但這一次,似乎不一樣了。
或許是這隔絕世事的雨夜太過靜謐,或許是連日來的壓力與疲憊消磨了他的防線,又或許是……眼前這個女子那雙清澈眼眸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飾的擔憂與真誠的關懷,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光,穿透了他層疊的盔甲,照見了那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脆弱。
他緩緩抬起眼,目光艱難地聚焦在蘇芷晴臉上。她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中顯得有些朦朧,但那目光卻異常清晰,裡麵沒有探究,沒有好奇,隻有一種沉靜的、等待的溫柔。
那溫柔,像水,悄無聲息地漫過他心中那看似堅固的堤防。
一聲極輕、極壓抑的歎息,終於從他緊抿的唇間逸出,帶著一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與沙啞。
“她……”他開口,聲音低沉得幾乎被雨聲淹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冰層下艱難地擠出來,“一個……永遠也見不到的人。”
蘇芷晴的呼吸微微一滯,眸中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心疼所取代。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鼓勵地望著他。
“一個……我永遠無法再見,也無法……彌補的人。”沈煉的目光飄向窗外無儘的雨幕,仿佛能穿透時空,看到那個埋藏在記憶最深處、早已模糊卻又無比清晰的身影。“我曾以為……有些承諾,重於泰山,至死方休。有些……虧欠,刻骨銘心,永世難償。”
他的話語開始變得有些混亂,失去了平日裡的冷靜與條理,卻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與痛楚。
“在我最……最無能為力的時候。”這句話,他幾乎是用氣音說出來,卻重如千鈞,砸在寂靜的空氣裡,帶著令人心悸的絕望與自責,“而我……卻連為她守住一個……最簡單的諾言,都未能做到。”
值房內,隻剩下燭火劈啪的輕響和他沉重壓抑的呼吸聲。雨聲仿佛也在此刻退遠,成為了這巨大悲傷的模糊背景。
蘇芷晴的心被狠狠揪緊。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沈煉。不再是那個冷峻果決、算無遺策的錦衣衛總旗,而像一個……被無儘悔恨與往事囚禁了靈魂的迷途者。那深重的痛苦,幾乎要化為實質,從他身上彌漫開來,讓她感同身受,鼻尖發酸。
“那份……執念,像是一副最沉的枷鎖,”他繼續說著,眼神空洞,仿佛在夢囈,“鎖住了過去,也……鎖住了現在。它讓我覺得,任何一絲……妄圖觸碰光亮、尋求安穩的念頭,都是……一種背叛。是對她的背叛,也是對我自己所受煎熬的……背叛。”
他終於轉回目光,看向蘇芷晴,眼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掙紮與迷茫:“所以……我總是……無法真正……向前看。仿佛停留在那片冰冷的黑暗裡,才是……我唯一的歸宿。”
沉默。
漫長的沉默。
隻有雨聲不知疲倦地敲打著這個世界。
蘇芷晴靜靜地聽著,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她震驚於他心底竟埋藏著如此深重的傷痛與負罪感,心痛於他多年來竟一直獨自背負著這樣的枷鎖前行。她忽然明白了,他那份時常流露出的疏離、那份近乎自虐的專注與沉默,根源何在。
她沒有追問“她”是誰,沒有追問細節,更沒有試圖用蒼白的語言去安慰或開解。
她隻是緩緩站起身,繞過桌案,走到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