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萬籟俱寂。
南鎮撫司值房的燈火早已熄滅了大半,隻餘下內間沈煉案頭那一盞孤燈,如同黑暗中唯一不肯屈服的星火,頑強地燃燒著,將他的身影拉得細長而孤峭,投在冰冷斑駁的牆壁上,微微晃動。
白日的喧囂與同僚的竊語早已散去,值房內外,隻剩下秋蟲在寒風中最後的、有氣無力的嘶鳴,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巡夜緹騎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更襯得這方寸之地愈發空曠寂寥。
團隊成員已然各自領命散去,或養傷,或潛伏,或整理那看似無窮無儘的陳舊卷宗,為下一場未知的風暴積蓄著力量。值房內,隻剩下沈煉一人。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伏案疾書,也沒有檢視兵刃。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張堅硬的圈椅裡,背脊挺得筆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這沉重的黑暗,看清隱藏在其後的一切猙獰真相。
臂上的傷口依舊傳來陣陣隱痛,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時刻提醒著他不久前那場驚心動魄的失敗與屈辱。北鎮撫司千戶那毫無感情的臉龐、輕描淡寫的威脅;永亭伯府那置身事外的冷漠與虛偽;還有那份蓋著猩紅大印、顛倒黑白的結案公文……一幕幕場景,如同鬼魅般在他腦海中反複閃現。
然而,此刻充斥他心間的,並非單純的憤怒或是不甘。
那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凝滯的冰冷與清醒。
他曾以為,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秉持律法正義,便可無所畏懼,掃蕩奸邪。他憑借著一腔血勇、過人身手和縝密推理,也確實破獲了不少大案,在南衙博得了些許聲名。
但永亭伯府一案,如同一盆摻著冰碴的冷水,從頭到腳,將他澆得透心涼。
他直麵了權力那張毫無遮掩的、猙獰的嘴臉。它根本不屑於與你辯論真相,不屑於與你比拚證據。它隻是簡單地、粗暴地伸出手,一把將你辛辛苦苦搜集的一切奪走,然後隨手蓋上自己的印章,便宣告了你的失敗與它的勝利。
規則?那是為弱者製定的牢籠。
律法?那是為強者服務的工具。
他以往所倚仗的一切,在真正的、肆無忌憚的權力麵前,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浪潮一來,便蕩然無存。
“嗬……”一聲極輕的、近乎無聲的自嘲,從他緊抿的唇間逸出。
天真。
曾經的自己,是何等的天真!
以為抓住幾個案犯,找到幾本賬冊,就能扳倒一座傳承數代的勳貴府邸?就能撼動那盤根錯節、深不見底的利益網絡?
北鎮撫司的強勢介入,與其說是打壓,不如說是給他上了一堂血淋淋的、關於這個帝國真正運行規則的課。
想要對抗這吞噬一切的黑暗?
僅憑一腔熱血?
不夠。
僅憑錦衣衛的身份?
遠遠不夠。
甚至僅憑所謂的“證據”和“真相”?
在足夠強大的力量麵前,那或許……也遠遠不夠。
他的目光緩緩垂下,落在自己攤開的雙手上。這雙手,握過刀,殺過人,也曾在無數個夜晚翻閱卷宗,推敲線索。它們有力,卻並非無所不能。
他需要……更多。
需要更強大的力量——不僅僅是個人的勇武,而是足以讓北鎮撫司、讓那些藏在幕後的巨擘們,不得不忌憚、不得不正視的力量。這力量,或許來自更高層的權柄,或許來自更隱秘的聯盟,或許……來自某些不容忽視的“勢”。
需要更深的謀略——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直來直去,猛打猛衝。必須學會藏鋒,學會借力,學會在錯綜複雜的棋局中落子,走一步,看十步。要懂得利用規則,更要懂得……在規則之外運作。如同北鎮撫司所做的那樣,甚至……比他們做得更隱蔽,更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