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軒密室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而透明的琥珀,將時間與聲音都凍結其中。高窗外透入的幾縷微弱天光,斜斜地切割開昏暗,照亮空氣中緩慢浮動的、細小的塵埃,卻絲毫驅散不了那彌漫在每個角落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
“完美現場”帶來的視覺衝擊,如同冰冷的潮水,持續衝刷著每個人的神經。那光潔如新的紫檀木案,那毫無痕跡的金磚地麵,那緊閉如初的銅包木門和高窗,無一不在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無懈可擊。
門口傳來的、裴綸手下那幾聲刻意壓低的嗤笑與議論,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雖然輕,卻激起了層層擴散的、令人心煩意亂的漣漪。
張猛猛地扭過頭,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瞪向門口那幾張寫滿譏誚的臉,額角青筋如同蚯蚓般暴突蠕動,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胸口劇烈起伏,一股灼熱的怒氣直衝頂門,幾乎要化作咆哮脫口而出。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然而,目光掃過眼前這乾淨得令人絕望的密室,他滿腔的怒火卻又像被一盆冰水澆下,瞬間化作了一種無處發泄的憋悶與焦躁。他空有一身蠻力,卻仿佛麵對著一堵光滑無比的銅牆鐵壁,連個下拳的地方都找不到。這種無力感,比直麵刀劍更讓他難受。
角落裡的李石頭,幾乎將整個瘦小的身子都縮了起來,恨不得嵌進牆壁的陰影裡。他眼神閃爍,不敢去看那張空蕩蕩的案幾,更不敢與門口那些南衙同僚的目光接觸。精密複雜的機關鎖、森嚴冷酷的王府侍衛、還有這詭異得不像話的現場……這一切都遠遠超出了他這個小緹騎所能理解和應對的範疇。他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上來,凍得他手腳冰涼,腦海中不斷回響著“找死”、“白費力氣”那些刺耳的話,恐懼如同藤蔓般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就連一向沉穩機敏的趙小刀,此刻也緊緊蹙起了眉頭。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雙臂抱在胸前,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掐著自己的胳膊。他的目光不再像往常那樣銳利地掃視,而是帶著一種深沉的困惑與凝重,反複在密室的門、窗、案幾之間逡巡。裴綸的能力他是知道的,絕非庸碌之輩。連他都束手無策的現場,難道真的就……毫無破綻可言?這種想法像陰雲一樣籠罩在他心頭。他試圖在腦海中重構案發經過,但每一個環節都似乎被這“完美”牢牢鎖死,找不到任何可以切入的縫隙。一種罕見的挫敗感,悄然滋生。
團隊的士氣,在這內外交困的壓力下,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不定,隨時可能熄滅。焦慮、憤怒、恐懼、迷茫……種種負麵情緒在沉默中交織、發酵,讓本就凝滯的空氣更加粘稠。
就在這幾乎要令人崩潰的寂靜中,沈煉動了。
他沒有看向門口挑釁的同僚,甚至沒有出言安撫身邊動搖的部下。他隻是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抬起了右手,做了一個向下壓的手勢。
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如山的力量。
霎時間,張猛到了嘴邊的低吼被硬生生咽了回去,趙小刀飄忽的目光重新聚焦,連李石頭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嘈雜,無論是外部的還是內心的,都在這個簡單的手勢下,戛然而止。
沈煉依舊靜立在密室中央,那束從高窗投下的、最明亮的光柱恰好籠罩著他。他微微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自己腳前那片光潔的金磚地麵上,仿佛在凝視著深淵。他的呼吸悠長而平穩,胸膛的起伏幾乎微不可察。周身散發出的氣息,不再是之前的銳利逼人,而是一種深潭般的沉靜,一種近乎禪定的極致專注。
他仿佛將周圍的一切——嘲諷、壓力、甚至團隊成員的不安——都隔絕在了自身之外。他的整個世界,收縮到了這間方圓不過數丈的密室之中。
然後,他開始了行動。
不是疾步走動,不是翻箱倒櫃。他的動作極其緩慢,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他的頭顱微微轉動,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仿佛化作了兩台最精密的掃描儀器,以毫米為單位,一寸一寸地、極其耐心地審視著視野內的每一處細節。
他的目光,先是緩緩掃過屋頂那縱橫交錯的、落滿細微灰塵的梁柱榫卯,仿佛在計算每一根木料的紋理與承重;接著,視線向下移動,掠過四壁那覆蓋著深色錦緞的多寶格,目光似乎能穿透布料,感知其後牆壁的質感與可能的暗格;然後,是牆角那與金磚地麵嚴絲合縫的交接處,每一道陰影的深淺都仿佛在他眼中被放大、分析;最後,他的視線再次回到室內的家具器物上——那張紫檀木案幾繁複的螭龍雕花,每一道刻痕的走向、每一個弧度的變化,都被他細細品味;甚至連案幾腿與地麵接觸的那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磨損,都未曾放過。
整個過程,無聲無息。隻有他極其輕微的呼吸聲,以及目光移動時帶來的、一種近乎實質的專注力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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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專注,帶有一種強大的感染力。張猛、趙小刀等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目光下意識地跟隨著沈煉的視線移動,試圖理解他究竟在看什麼,在想什麼。門口的嘲諷聲不知何時也低了下去,那幾個裴綸的手下似乎也被這種異乎尋常的沉靜與專注所震懾,臉上譏誚的表情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不定。
良久,沈煉的目光終於從一件器物上移開,他並沒有看向任何人,而是仿佛自言自語般,用一種低沉而清晰的聲線,緩緩說道,聲音在寂靜的密室中回蕩,字字清晰:
“對手越是想要抹去所有的痕跡,打造一個‘完美’的假象……”他微微停頓,仿佛在斟酌詞句,“那真正的痕跡,往往就隱藏在最不經意、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落。”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掃過張猛、趙小刀和李石頭,眼神中沒有任何責備或鼓勵,隻有一種純粹的、指向真相的冷靜。
“忘記我們是在‘尋找’線索。”他繼續說道,語氣平緩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先靜下心來,用你的每一寸感官,去‘感受’這個空間。感受空氣的流動,感受光線的角度,感受每一件物品擺放的邏輯,甚至……感受那一夜,在這裡可能發生過的、最細微的擾動。”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瞬間點醒了陷入思維定式的眾人!是啊,他們之前一直是在用“找”的心態,急切地想要發現明顯的撬痕、腳印、破損,但對手顯然早已預料到這一點,並精心處理過了。真正的突破口,或許根本不在那些“應該”有痕跡的地方!
沈煉看到眾人眼中閃爍的醒悟之光,不再多言。他深知,思路的轉變需要具體的行動來鞏固。
他轉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如同影子般的老仵作陳瞎子,語氣鄭重地說道:“陳老,常規的查勘看來是徒勞了。接下來,要靠您的真本事了。”
陳瞎子那一直低垂的眼瞼微微抬起,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精光。他微微頷首,沒有出聲。
沈煉隨即對趙小刀吩咐道:“小刀,你立刻返回南衙,憑我的手令,去武備庫房支取一套最精密的查驗工具——要薄如蟬翼的熟銅刮片、能聚光的水晶凸鏡、最柔軟的馬鬃毛刷,還有特製的、不會汙染證物的桑皮紙和存放微量物的密封瓷瓶。”
“是!”趙小刀精神一振,領命而去,腳步迅捷而堅定。
沈煉又對張猛和李石頭道:“猛子,你帶石頭,協助陳老。一切聽從陳老吩咐,需要搬梯、照明、記錄,務必精準到位。”
“明白!”張猛重重抱拳,之前的焦躁被一種具體的任務感所取代。李石頭也努力挺直了腰板。
改變,就在這極致的靜默與專注中,悄然發生。
沈煉以他超乎常人的定力與洞察力,穩住了即將潰散的軍心,並果斷地改變了調查的方向與方法。從依賴肉眼和經驗粗略觀察,轉向借助專業工具進行微觀層麵的、科學細致的痕跡檢索。
一場在“完美”壁壘上尋找細微裂縫的攻堅戰,即將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悄然展開。
風波,在定力麵前,暫時止息。
而真正的探索,才剛剛潛入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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