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殿內的陰冷,仿佛有生命般,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浸透衣衫,直逼骨髓。沈煉站在那空置的紫檀木架前,目光最後掃過那清晰得近乎刻意的壓痕,以及周圍一塵不染的金磚地麵。殿內過分整齊的秩序和孫公公滴水不漏卻又導向性極強的說辭,如同兩張嚴絲合縫的網,交織在一起,試圖將真相牢牢困住。
他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但眼底深處那抹銳利的光,卻如同暗夜中的寒星,愈發清晰。他沒有再看孫公公,而是將目光投向殿門外那片被高牆切割成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丈量著這座皇家陵寢的沉默與深重。
“孫公公。”沈煉開口,聲音不高,卻在這空曠的殿宇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回響,打斷了孫公公似乎還欲繼續的“解釋”。
孫公公渾身一激靈,連忙躬身:“奴婢在,上差有何吩咐?”
沈煉的目光從門外收回,落在他謙卑低垂的頭頂上,語氣平穩卻帶著無形的壓力:“初步現場勘察已畢。現在,本官需要調閱康陵近半年,尤其是最近三個月以來,所有的值守記錄、人員進出登記、物資領取清單,以及享殿及周邊區域的維護修繕日誌。一應卷宗,即刻取來,本官要逐一核對。”
這話語如同平靜湖麵投下的一塊巨石。孫公公的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額頭上的冷汗冒得更急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聲音帶著明顯的為難和拖延:“回……回上差的話,這些檔案卷宗……數量龐大,且……且部分存放在署衙後院的庫房裡,積壓已久,需要……需要些時間整理歸類,以免汙了上差的眼。可否容奴婢……容奴婢稍後命人仔細清理,再呈送過來?”
沈煉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但那目光卻像是有千鈞重,壓在孫公公的脊梁上,讓他幾乎要癱軟下去。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殿外呼嘯的風聲,更添幾分肅殺。
半晌,沈煉才淡淡開口,語氣不容置疑:“不必清理。原樣取來即可。本官就在署衙文書房等候。一個時辰內,我要看到所有相關卷宗。”
“是……是!奴婢遵命!這就去辦!這就去辦!”孫公公如蒙大赦,又似被鞭子抽打一般,連忙帶著幾個小太監,幾乎是踉蹌著退出了享殿,腳步匆忙地消失在通往署衙的方向。
沈煉對張猛使了個眼色。張猛會意,留下兩名緹騎守在享殿門口,親自帶著其餘人手,護衛著沈煉,離開了這片彌漫著詭異平靜的殿宇,向位於陵區東南角的康陵署衙走去。
署衙文書房,是一間采光不甚好的廂房。屋內陳設簡陋,隻有幾張榆木桌案和幾個笨重的檔案櫃,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和墨錠混合的黴味,還有些許灰塵的氣息。此時已近巳時,但屋內依舊顯得陰冷昏暗。
沈煉在正中一張最大的桌案後坐下,張猛按刀立在門側,如同一尊門神。時間在等待中一點點流逝,窗外偶爾傳來陵衛換崗的腳步聲和遠處烏鴉的啼叫,更顯得文書房內寂靜得可怕。
將近一個時辰後,門外終於傳來了雜遝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喘息聲。隻見孫公公帶著四名身材瘦小的小太監,抬著兩個沉甸甸的、邊緣已經磨損的樟木箱子,吃力地走了進來。箱子落在青磚地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震起一片細小的灰塵。
“上差,您要的卷宗……大部分都在這裡了。”孫公公喘著粗氣,指著箱子,臉上堆著討好的笑,眼神卻閃爍不定,“還有些……年代久遠或是不常用的,一時半會兒實在找不齊全,奴婢已加派人手繼續查找,一有發現,立刻送來。”
沈煉沒有理會他的解釋,目光直接落在那兩隻箱子上。箱蓋開啟,一股更濃烈的黴味和塵土味撲麵而來。裡麵雜亂地堆疊著各式各樣的冊簿、散頁和劄子,紙張泛黃,邊緣卷曲,顯得蓬頭垢麵。
“有勞孫公公了。你且在外等候,若有疑問,再傳你問話。”沈煉語氣平淡地下了逐客令。
孫公公如釋重負,又帶著一絲不安,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文書房內,隻剩下沈煉、張猛,以及那兩箱仿佛承載著無數秘密的故紙堆。
沈煉挽起袖口,沒有絲毫猶豫,俯身從箱中取出一本最上麵的冊子。封麵上模糊地寫著“康陵戌衛輪值錄·嘉靖某年秋”。他拂去表麵的浮塵,小心翼翼地翻開。張猛也湊近了些,濃眉緊鎖,看著沈煉的動作。
起初的幾頁,字跡還算工整,記錄著日期、班次、人員姓名,雖略顯呆板,但條目清晰。然而,隨著沈煉一頁頁向後翻閱,速度逐漸慢了下來,他的眉頭也微微蹙起。
混亂,開始顯現。
首先是缺失。連續十幾頁的記錄,可能在某個月份突然中斷,後麵直接跳到了下一個月,中間一片空白。有的頁麵則像是被粗暴地撕扯過,留下參差不齊的毛邊。
其次是汙損。許多關鍵日期的記錄頁麵上,布滿了大片大片暈染開來的深褐色或灰黑色水漬,將墨跡模糊成一團,根本無法辨認。尤其引起沈煉注意的是,案發前那半個月的幾頁,水漬格外集中和嚴重,幾乎覆蓋了所有人員交接和異常情況記錄的欄目。那水漬的顏色和形狀,不像是無意潑灑,倒像是被人用蘸濕的布團反複塗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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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是筆跡與塗改。越到近期,登記的字跡越發潦草難辨,如同鬼畫符一般,許多簽名根本無法識彆。更明顯的是,日期、姓名處存在大量塗改的痕跡:有的用筆直接劃掉重寫,墨跡深淺不一;有的則是在原字上覆蓋塗抹,形成一團黑疙瘩;還有的,乾脆將整條記錄用濃墨畫上一個粗重的叉,不留任何線索。沈煉用手指輕輕觸摸一處被塗改的日期,能感覺到下麵紙張被筆尖劃破的細微凹凸感。
“他娘的!”張猛終於忍不住,低吼了一聲,一拳砸在旁邊的檔案櫃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震得屋頂簌簌落灰。“這分明是故意搞鬼!拿這些破爛來糊弄咱們!”
沈煉抬手,製止了張猛的怒火。他的麵色平靜如水,甚至比剛才在享殿時更加沉靜。但那雙眼睛,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表麵波瀾不驚,深處卻已凝結成冰。
他放下手中的冊子,又隨手從箱子裡抽出幾本不同的記錄——物資領取簿、工匠出入登記、維護日誌……情況大同小異。關鍵時期的記錄,非缺即毀,幸存下來的,也多是些無關痛癢的日常瑣事,或是被修改得麵目全非,毫無參考價值。
這絕不是簡單的管理疏漏或年代久遠的自然損耗!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係統性的、極其老練的證據銷毀和情報混淆行動!
對手對檔案管理的流程極其熟悉,深知哪些記錄最關鍵,並在案發後,以最快速度,針對性地破壞了這些紙質證據。用水漬汙損,讓人無法追查筆跡和內容;撕毀關鍵頁,造成無法彌補的缺失;隨意塗改,製造混亂和誤導。手段直接、有效,且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時間差和內部身份的便利。
這需要不止一人的參與,需要相當的膽量和協調能力。這進一步印證了沈煉之前的判斷:永陵內部,存在一個或多個“內鬼”,而且他們得到了某種庇護或指令,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破壞證據。
對手的謹慎和老辣,超乎了他最初的預料。這不僅僅是一樁盜竊案,背後牽扯的勢力,其能量和反偵察意識,都非同小可。
沈煉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永陵署衙狹小的院落,灰牆黛瓦,壓抑依舊。他知道,從紙質檔案這條線上,短期內恐怕很難取得直接突破了。對手已經搶先一步,幾乎堵死了這條常規的調查路徑。
調查,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但沈煉的心中,卻並沒有感到沮喪或慌亂。
對手越是如此處心積慮地掩蓋,越是說明,真相隱藏得極深,也極有可能,就隱藏在那些他們無法完全抹去的、極其細微的痕跡之中。
紙上的迷霧重重,但迷霧之下,必有蛛絲馬跡可尋。
他現在需要做的,是轉換思路,去尋找那些被忽略的、無法被紙張記錄的線索。
他轉過身,對依舊憤懣難平的張猛沉聲道:“猛子,急也無用。把這些箱子封存起來,或許日後另有他用。我們的眼睛,不能隻盯著這些死物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那座寂靜而詭異的享殿之上。
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而突破口,或許就在那些被精心擦拭過的塵埃之下,在那些看似無懈可擊的謊言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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