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沉,如同一個巨大的、失去熱力的赤金火球,掙紮著墜向昌平連綿的群山之後。天際被染上一片淒豔而短暫的酡紅,像是美人嘔出的殘血,很快便被蔓延上來的青灰色暮靄吞噬。最後幾縷殘光,掙紮著掠過永陵高低錯落的殿宇屋頂、琉璃瓦當和鴟吻獸頭,給這片森嚴的建築群鍍上了一層冰冷而虛幻的金邊,旋即迅速褪去,留下更深沉的陰影。
白晝的短暫溫暖被徹底抽離,北風重新變得凜冽刺骨,卷著地上的枯枝敗葉和沙塵,在署衙空曠的院落裡打著旋,發出嗚嗚的悲鳴。氣溫驟降,嗬氣成霜。
沈煉獨自站在署衙院中的一棵老槐樹下。槐樹早已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如同無數扭曲的鬼爪,猙獰地伸向昏昧的天空。他身上那件玄色大氅的下擺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身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顯得愈發孤峭而堅定。
張猛踏著沉重的步伐從院外走來,靴子踩在冰凍的土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走到沈煉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停下,抱拳行禮,聲音因疲憊和壓抑的怒火而顯得有些沙啞:
“大人,都清點過了。”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彙報這令人沮喪的一日,“享殿內外,能查的地方,兄弟們都細細過了一遍,肉眼所見,乾淨得像是被狗舔過,彆說腳印、撬痕,連根多餘的頭發絲兒都沒找到。署衙庫房抬來的那些卷宗,更是爛賬一本,缺頁、汙損、塗改,就沒幾頁能看清的整話。胡老頭和那幾個閹人的口供,您也親自問過了,哼,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先邁哪隻腳都快說成一樣的了!”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憤懣和不甘,拳頭攥得咯咯響。這一整天的徒勞無功,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對手的狡猾和老練,讓這位慣於衝鋒陷陣的悍將感到了一種有力無處使的憋悶。
沈煉沒有回頭,依舊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越過署衙低矮的院牆,投向遠處那座在暮色中更顯巍峨、也更顯陰森的享殿。此刻的享殿,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剪影,匍匐在漢白玉月台之上,它的輪廓在漸濃的夜色裡模糊了棱角,卻散發出更加濃重、更加咄咄逼人的壓迫感。那裡麵隱藏的秘密,仿佛在黑暗中無聲地嘲笑著他們的努力。
寒風卷過,帶來遠處鬆林如潮的嗚咽,更添幾分淒涼。
良久,沈煉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卻像這暮色中的寒氣一樣,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冷冽:
“猛子,”他喚道,依舊望著享殿的方向,“你看出來了嗎?”
張猛一怔,有些不解:“大人指的是?”
“我們麵對的,”沈煉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凝固的空氣中,“不是一兩個身手高強、來去無蹤的飛賊,也不是什麼裝神弄鬼的邪祟。”
他微微停頓,仿佛在斟酌詞語,又像是在讓張猛消化他話中的含義。
“我們麵對的,是一堵牆。”
“一堵……牆?”張猛濃眉緊鎖,更加困惑。
“嗯,一堵牆。”沈煉肯定地重複道,他的目光似乎變得更加深邃,要穿透那建築的物理存在,看到其背後無形的東西,“一堵由這皇陵的森嚴‘規矩’、由那些人的集體‘沉默’、由他們眾口一詞的‘謊言’、還有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共同築成的牆。”
他抬起手,指向享殿的輪廓,動作很慢,卻帶著千鈞之力:“這堵牆,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就立在那裡,立在這永陵的每一寸土地上,立在每個人的心裡。它比磚石壘砌的宮牆更高,比鋼鐵澆鑄的閘門更厚。它讓我們看到的,是它想讓我們看到的‘井然有序’;它讓我們聽到的,是它精心編排好的‘巧合’與‘無奈’。它保護著牆後麵的東西,也將我們,牢牢地擋在了真相的外麵。”
沈煉的聲音很平靜,但張猛卻從中聽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順著沈煉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座黑暗中的殿宇,此刻在他眼中,果然變得不同了。它不再僅僅是一座建築,而真的像是一頭盤踞的、用無形之力構築而成的怪物,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敵意。
一天的挫敗感,在此刻找到了根源。不是他們不夠努力,而是對手用一種非常規的、係統性的方式,構建了一個幾乎完美的防禦體係。
沈煉收回目光,轉向張猛。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龐輪廓顯得愈發堅毅,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暗夜中燃燒的火焰。
“常規的詢問,表麵的勘察,恐怕是難以撼動這堵牆了。”沈煉的語氣變得果斷,“對手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就等著我們按部就班地去碰壁。”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繼續吩咐道:“明日開始,改變方法。”
張猛精神一振,挺直了腰板:“請大人示下!”
“你帶人,明鬆暗緊。”沈煉沉聲道,“表麵上,可以放緩對孫公公那些人的逼問,卷宗也可以暫時封存,做出一種調查受阻、難以為繼的姿態。讓他們以為,我們被這堵牆擋住了,或許會知難而退,或者轉向他們希望我們去的錯誤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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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暗地裡呢?”張猛急切地問。
“暗地裡,”沈煉的眼中閃過一道銳光,“你的人要盯得更緊!特彆是那個胡工匠,還有今日問話時表現最不自然的那個小太監。注意他們與什麼人來往,有無異常舉動,哪怕是一個眼神的交彙,一句低聲的交談,都可能藏著線索。但要記住,不必逼得太甚,以免打草驚蛇,或者……將他們置於險境。”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做最後的決斷:“至於我,自有計較。”
這“計較”是什麼,他沒有明說。但張猛從沈煉那深邃而堅定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他知道,大人已經找到了新的方向,一個可能打破眼前僵局的方向。
沈煉的心中,思路已然清晰。這堵“無形的牆”看似堅固,但既然是人築成的,就必然有縫隙。這縫隙,可能存在於那些被精心擦拭卻無法完全抹去的微小物證中,可能存在於那些看似天衣無縫的謊言之下的心理漏洞中,也可能存在於這陵區之外、那更廣闊天地中的某條線索上。
他需要更銳利的眼睛,去發現塵埃下的痕跡;需要更耐心的耳朵,去傾聽沉默中的回響;需要將視線投向這高牆之外,去尋找那能撬動整個局麵的支點。
真正的獵人,從不與堅固的屏障正麵角力,而是會尋找那最細微的裂縫,然後,將力量集中於一點,緩緩撬開。
夜幕,終於徹底降臨。最後一抹天光被黑暗吞噬,整個永陵完全陷入一片死寂。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殿宇,都融入了濃得化不開的墨色之中,隻有風中鬆濤的嗚咽,如同無數冤魂的哭泣,更加清晰可辨。
署衙屋簷下,不知何時點起了幾盞氣死風燈,昏黃的光暈在寒風中搖曳不定,勉強照亮方寸之地,卻將更廣闊的黑暗襯托得更加深邃莫測。
沈煉獨立於這寒夜與孤燈之下,玄色大氅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白日裡積累的挫敗感和那堵“無形的牆”所帶來的沉重壓力,如同這冰冷的夜色一般,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試圖侵蝕他的意誌。
然而,在他那雙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眼眸深處,非但沒有絲毫氣餒和退縮,反而燃起了一簇更加熾烈、更加堅定的鬥誌之火。壓力,如同磨刀石,隻會讓他的意誌更加鋒銳。
這第一日的受挫,並非終結,而僅僅是開始。
一場無聲的、卻更加凶險的較量,已然在這沉沉的夜幕下,悄然拉開了序幕。
他轉身,邁著沉穩的步伐,向署衙內為他準備的臨時居所走去。腳步聲在寂靜的院落裡回響,堅定,而充滿力量。
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而那破開迷霧的曙光,或許,就隱藏在他明日將要探尋的那些被所有人忽略的、最細微的角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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