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星台。
中樞沙盤之上,那三十七處代表“回音碑”的光點同步閃爍後,歸於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潤沉靜。
然而,作為星台的主人,程雪非但沒有感到安心,反而秀眉緊蹙,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的心神。
“調取‘自發導念’記錄,權限,最高。”她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情感。
身後的記錄官不敢怠慢,指尖在光幕上飛速劃過。
瞬息之間,一道瀑布般的數據流傾瀉而下,其中幾條被係統自動標紅的記錄,赫然在列。
“雲州,鐵哨村,村民聯名呈報:村西風口崖壁,有落石之險,建議開鑿三道‘泄風渠’,並於崖壁下方搭建‘緩衝木棚’。”
這本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民情上報,但讓程雪瞳孔驟縮的,是附在後麵的工部初審批注:“泄風渠角度、深度參數精確無誤,與工部最新‘風哨陣’理論模型吻合度高達九成。緩衝木棚所用材質、榫卯結構建議,竟與星台內部正在演算的‘抗衝擊最優解’幾乎一致!”
一個地處偏遠、連識字率都不足三成的山村,如何能提出如此精準的工程方案?
“繼續!”程雪的聲音透出一絲急切。
光幕再轉。
“夢州,魚梁鎮,漁民聯名呈報:未來半月,江水含沙量將激增,現有漁網易破,請求提前支取‘以工代賑’款項,加固堤壩,並改用‘雙層複式網’捕撈。”
批注更為驚人:“水文司預測,上遊冰川融水確將在十三日後抵達魚梁鎮,含沙量激增為絕密推演,尚未公布。‘雙層複式網’為古籍孤本所載,僅存於書院典藏,從未外傳!”
一樁樁,一件件,皆是如此!
這些來自最底層的聲音,仿佛擁有一雙能洞穿未來的眼睛,精準地預判著天災,提出近乎完美的解決方案。
程雪再也坐不住了。
她換上一身布衣,快馬加鞭,僅帶兩名護衛,直奔那第一個上報異常的鐵哨村。
村子很窮,土牆茅屋。
然而,當程雪走進村口時,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得駐足。
幾個七八歲的孩童,正圍在一片空地上,用燒黑的炭條在地上塗畫。
他們畫的,正是那份上報方案中的“風哨陣布局圖”,雖然稚嫩,但關鍵的幾處角度與節點,分毫不差。
程雪走上前,蹲下身,聲音儘量放得柔和:“小朋友,你們畫的這個,是誰教的呀?”
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女孩抬起頭,奶聲奶氣地答道:“是夢裡呀。夢裡有個穿粗布衣裳的人,就站在那裡,他不說話,就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那邊的山崖。俺們醒了,就都記住了。”
穿粗布衣裳的人……不說話……指了指耳朵……
程雪的心臟猛地一抽!
那是陳默在宰相府時最常見的打扮,而他獨創的“天子望氣術”,正是以耳代目,聆聽天地風雲!
她強壓下心頭的悸動,從懷中取出一個特製的羅盤,在村中緩緩走動。
羅盤的指針微微顫動,最終指向了村裡的水井、老槐樹、以及孩童們畫圖的那片空地。
她俯身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輕嗅。
一股極其微弱的、混合著鐵鏽與草木氣息的塵埃,鑽入鼻腔。
“立刻采集土壤樣本!”她對護衛下令,“全村,凡羅盤指針有異動之處,皆要取樣!”
樣本被連夜送回星台,檢測結果讓所有記錄官都陷入了死寂。
“報告大人……樣本中檢測出微量磁性塵埃,其構成……與三年前陳默大人巡邊時,沿途所留下的‘足跡塵埃’樣本,完全重合!”
這意味著,這些看不見的塵埃,沿著他當年走過的路,如蒲公英的種子般,飄散到了大周的每一個角落,融入了這片土地的血脈。
它們不是記憶,卻承載著記憶。
程雪閉上眼,良久,她睜開雙眸,那冰冷的眸子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絲近乎敬畏的疲憊。
“封存所有相關數據,將現象命名為……‘民憶共振’。對外,定性為:非異常。”
當民間的智慧不再需要神啟,而是化作了夢境與本能,這片土地,便擁有了自我療愈的靈魂。
與此同時,議政堂。
氣氛凝重如鐵。蘇清漪端坐主位,清冷的目光掃過堂下每一位大臣。
“半月之內,冀、滄、燕三州,共計七十四處鄉鎮,百姓自發組織,封堵舊時饑道。諸位,有何看法?”
一名禦史出列,拱手道:“蘇相,此事蹊d。其中三十餘處地點,百年來從未有過饑荒記錄,百姓何故如此?下官以為,必有奸人借‘默製’之名,暗中煽動,意圖不軌,當嚴查!”
立刻有數位官員附和。
蘇清漪卻緩緩搖頭,她將一遝卷宗推到桌案中央。
“這是各地呈報的詳情。煽動?何人煽動,會分文不取,自備乾糧?何人煽動,會讓白發蒼蒼的老人帶頭挖土,垂髫小兒跟在後麵搬石?何人煽動的圖紙,畫得歪歪扭扭,卻連每一處排水口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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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這不是陰謀,這是預警!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在用陳默留下的方法,自己救自己!”
她環視全場,一字一頓地宣布:“即日起,議政堂開放‘盲策庫’權限!凡我大周子民,無論身份,皆可就防災、農桑、水利等事宜,提交預案。隻要有三人聯署,便即刻由工部進行初審,擇優采納,功績錄入村社名下!”
此令一出,滿堂嘩然。
這無異於將一部分朝廷的決策權,下放給了最底層的百姓!
然而,蘇清漪心意已決。
她知道,堵不如疏。
與其猜忌、防範,不如給這股自下而上的力量,一個名正言順的出口。
政令頒布首日,雪片般的建議便從四麵八方湧入“盲策庫”。
三百七十二條,每一條都凝聚著最樸素的生存智慧。
其中一條,隻有短短一句話,卻讓負責審閱的工部老吏熱淚盈眶:
“灶台底下埋陶甕,冬天也能溫飯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