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朱紅錦旗半垂,像被抽乾了血色。
蘇清漪素麻覆肩,發間未簪珠玉,隻彆了根白木簪。
她扶著城牆垛口的青磚,指節泛白,卻仍將一卷染了墨的絹帛舉在胸前。
那是陳默的“遺書”,墨跡未乾時她便親手拓了三份,此刻在晨風中簌簌作響。
“陳默臨終言——”她的聲音比平日低了三分,卻像一根細針,紮進每一個守城士兵的耳中,“願以己身鎮孤城,護諸君歸鄉路。”
第一聲抽泣從城樓下炸開。
是個絡腮胡的老兵,他的刀疤臉皺成一團,粗糲的手掌抹過眼角,竟抹下一道血痕——不知是指甲摳的,還是昨晚守靈時偷偷哭過太久。
緊接著,扛長戟的年輕卒子跪了下去,青銅甲胄砸在青石板上,“當啷”一聲;火頭軍挑著的熱粥翻倒在地,白汽裹著嗚咽漫開;連城牆上放哨的小乞兒都蜷成一團,懷裡緊抱著半塊沒啃完的炊餅——那是陳默前日塞給他的。
蘇清漪望著底下攢動的人頭,喉結動了動。
她想起三日前在靈堂,陳默隔著草席用指節敲她手背,說“要讓他們覺得,沒了我,這城就塌了半邊”。
此刻看來,他果然算準了——老兵們紅著眼拆了馬廄的木梁,說是要給“陳公子”打口最結實的棺;幾個半大孩子抱著枯枝往城邊跑,說是要堆個能燒三天三夜的火,“送陳公子上九霄”。
“將軍!”
李昭陽的帥帳在北城高處,透過雕花窗欞,能將城頭景象儘收眼底。
他攥著茶盞的手突然收緊,青瓷碎片紮進掌心,卻渾不在意。
副將王猛的聲音從帳外傳來,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陳默那贅婿死了!敵營上下都在傳,說咱們沒了主心骨,今夜正是破城良機!末將願帶三千死士——”
“退下。”李昭陽的聲音像浸了冰水。
他望著城頭那道素麻身影,蘇清漪的頭發被風吹得散亂,卻始終直著脊背。
三天前陳默“咽氣”時,他衝去靈堂掀了棺材板,卻隻看見草席下一片青灰,連屍身都涼透了。
可此刻,他忽然想起陳默總愛眯著眼睛笑的模樣,說“李兄,這世上最毒的局,往往是拿命做餌”。
“陳默若真死了……”他低頭看著掌心的血珠,順著指縫滴在帥案上,暈開一朵暗紅的花,“這城,反倒更危險。”
王猛的腳步聲頓了頓,終究沒敢再勸。
帥帳外的風卷著旗角獵獵作響,李昭陽望著寒鴉堡方向,喉結動了動——他想起昨夜巡營時,聽見兩個小兵蹲在牆根抹淚,說“陳公子教咱們疊的防箭棚,比將軍的軍規管用”;想起陳默曾在沙盤前用炭筆圈出北坡的伏兵點,說“這裡草色太新,馬蹄印壓了三層”。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輕易死在一場風寒裡?
同一時刻,寒鴉堡西城門。
柳如煙裹著補丁摞補丁的灰布衫,懷裡揣著個破陶碗,混在給陳默送葬的難民堆裡。
她的鞋底沾著半塊乾泥——那是影閣暗號,守城門的士兵掃了一眼,便放她過去了。
敵營的篝火在一裡外接連亮起,她數著第三堆火星時,摸出藏在發髻裡的紙包。
“軍爺,”她踉蹌著撞向巡夜的校尉,陶碗“啪”地碎在地上,“我男人死在寒鴉堡,求您給遞封吊唁信……”
校尉皺著眉要罵,卻見她抬眼時,眼尾一點朱砂痣在火光下泛著妖異的紅。
他的喉結動了動,接過她塞過來的粗布包,指尖觸到裡麵硬邦邦的——是塊碎銀。
“行,老子給你遞。”他轉身要走,沒注意柳如煙的指甲輕輕劃過布包邊緣,一小撮淡粉色藥粉順著縫隙漏進茶罐。
那是影閣秘藥“迷心散”,能放大人心底最深處的執念——而她在陳默的“遺書”裡動了手腳,李昭陽的名字被圈了三次。
子時三刻,帥帳燭火忽明忽暗。
李昭陽靠在胡床上,忽然覺得眼皮沉得像灌了鉛。
他迷迷糊糊閉上眼,卻墜入一片血霧裡。
那是他三歲時的記憶:金瓦紅牆的宮殿裡,父皇穿著明黃龍袍,手裡托著一團金光。
“昭兒,這是我大周的氣運。”父皇的聲音像隔了層紗,他看見自己跪下去,金光鑽進天靈蓋的瞬間,疼得渾身發抖。
然後是一口枯井。
黑布裹著的嬰兒被扔進去時,他聽見“咚”的一聲悶響。
那嬰兒的臉他看不見,卻覺得心臟像被攥住了——那是他的孿生弟弟?
還是……
“啊!”李昭陽猛地坐起,額頭全是冷汗。
帥帳外的守衛聽見動靜衝進來,卻見他抄起案頭的劍,“噗”地刺穿了為首的隨侍咽喉。
鮮血濺在龍紋屏風上,他喘著粗氣,盯著滿地屍體:“去告訴王猛,明日辰時,全軍壓境!我要掘地三尺,找出那塊傳說中的‘雙龍碑’!”
地底密室裡,陳默閉著的眼突然睜開。
他盤坐在青石板上,周身經脈被蘇清漪的銀針鎖得死緊,卻不妨礙“武道真眼·破妄境”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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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麵銅鏡在頭頂懸成圓環,將城內外的動靜折射進他眼底:蘇清漪在城頭收了最後一炷香,袖口沾著草屑;柳如煙混在送葬隊伍裡,發間的朱砂痣閃了閃;李昭陽的帥帳裡,火把突然亮如白晝,士兵們跑前跑後地收拾甲胄。
“霍去病已在南嶺布下‘疑兵火堆’,每十裡一堆。”蘇清漪的聲音從暗門後傳來,她掀開門簾時,素麻裙角掃過滿地銅鏡,“柳如煙放出消息,宰相府的援軍七日內到。”
陳默屈指敲了敲最近的銅鏡,鏡中映出南嶺方向星星點點的火光——那是用乾蘆葦和鬆脂堆的,風一吹便明滅不定,看著像大軍紮營。
“讓他覺得,這座空城藏著最後的底牌。”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幾分笑意,“李昭陽現在最想找什麼?雙龍碑。那我們就給他個找的由頭。”
蘇清漪望著他眼底流轉的鏡光,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額前的碎發。
三天前他“死”時,她在他心口放了顆冰魄丹,能讓心跳停滯十二個時辰;柳如煙的紅紗吸的不是血,是摻了易容粉的朱砂水。
此刻他的臉還泛著青灰,可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
“晨雞叫了。”陳默突然說。
密室裡傳來隱約的雞鳴,混著遠處的打更聲。
蘇清漪側耳聽了聽,轉身要走,卻被他輕輕拉住手腕。
“告訴霍統領,火堆再加十倍。”他的拇指摩挲著她腕間的銀鐲——那是他們成婚後她唯一沒摘下的東西,“李昭陽要掘地三尺,咱們就給他三尺的虛土,再埋三尺的實火。”